石匮书后集卷五十

卷五十

　　辛卯殉难列传（有总论）

　　舟山，古甬东地也。越王句践败吴于姑苏，不忍杀夫差，欲以甬东夫妇三百安置吴王；盖以甬东为海外孤城，惟鱼鳖是见，不逞夫差以澥岸老耳。长颈鸟喙之主，使甬东稍可以牧马休兵，生聚教训；决不以甬东为会稽之续，养虎以自贻患也。今之据舟山者，则不然。黄斌卿奉唐王敕，令其协济浙江，至舟山而安之，遂以舟山为窟穴；不以一兵出江上，视舟山为田横之岛，欲据此以避秦。鲁监国以绍兴失守，遵海而南，至舟山而安之；亦欲以舟山为扶余国，欲据此以自王：皆欲大用舟山，而舟山卒不足以为用也。盖舟山离海不远，以舟山为站脚地则可，以舟山为藏身地则不可；以舟山为狡兔之窟则可，以舟山为兴龙之地则不可；以舟山为楼船往来、开市贸易之地则可，以舟山为起家立业、撄城死守之地则不可。嗟我鲁王，本欲以舟山终者，妄言以舟山始；即欲以舟山始者，乃究竟以舟山终！刺黄斌卿借荆州、杀王朝先拔赵帜以立汉帜，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岂足以久羁天下哉！缺口一行，原以舟山为弱肉餵虎；而大将如阮蕩胡、刘总戎以鏖战死，老臣如张肯堂、朱永祐、李向中、吴钟峦辈以殉节死，泰山一掷，轻于鸿毛，不亦重可惜哉！夫舟山以弹丸黑子之地，所集文武将相又不多人；乃复尔嫉我妒，自相残杀，如蛔之两口自食，不尽不已。朋党之害人国家，至海外犹尔；况当堂堂天朝，民安物阜之世哉！及后垓下之围，北兵四面皆集。倘得有黄斌卿者素得民心，为文种之居守；再得有王朝先者勇敢善战，为范蠡之进兵：亦足以少救败亡。而鲁王卒为张名振所挟，东奔西走，视为奇货；之浙不能，之闽不可。心膂既无，手足随散；仓皇失措，迺走死于闽澥山中。鲁王有知，亦当以冥帽自蔽曰：“吾无面目以见子胥也！”悲夫！

　　张肯堂
　　朱永佑
　　吴钟峦

　　▼张肯堂，南直华亭人；天启乙丑进士。仕闽，为巡抚福建都御史。隆武遁去，肯堂沦落在闽；鲁王至舟山，遣使賫敕迎请。敕曰：“予读「秦誓」，知秦穆公败崤而作也。其词曰：「询兹黄发，则罔所愆」！又曰：「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以偏伯之君，尚思用贤以补过。况予天室之冑，申明大义，五年荼苦，履江涉海，罔知攸济；岂不以谋议之重缺于中、股肱之寄虚于左乎？先生国之元耆，抱德东山；筹时赴会，策之熟矣。予伤闽事之无成，浙图之方始；寤寐饥渴，特在先生。今遣官敦请先生，前来辅予。夫东南，始事之地也；先生，吴越之望也。以帝者之师臣，总持庙堂之上；以天下之大老，制驭猾夏之情形：庶几万全，克底光复。书曰：「若济大川，用汝作舟楫」！予一人，惟皇祖之故、惟江南百万生灵之故，早申符策，觐扬京陵；先生岂无意乎？惠然其来，慰予延伫！”肯堂拜敕，即至舟山；进武英殿大学士。

　　舟山破，中书苏兆人先缢于雪交亭，目犹未瞑，肯堂拜之。迺命其家人俱缢，而自缢死之。

　　▼朱永佑，上海人。崇祯甲戌进士，官吏部文选司主事。鲁王至舟山，差官賫敕迎之；敕曰：「予漂摇南服，曀曀音音。楼船之盛，杨僕无闻；跳荡之功，浑瑊难再！惟内治弗修、俊乂弗登，而能张挞伐之声、扬克敌之气者，未之前闻。予所以永怀旧德，不啻饥渴也。朱先生抱才英敏，树德宏深；景企高风，屡致尺书。身託空山，欲无求于当世；名在天下，必需救于兴时。兹特陞尔为吏部侍郎，掌部事。昔刘大夏为职方，项忠指司马坐曰：「此须公矣」！先生昔在铨司，风彰清誉；今俾统钧，庶几似之。伯禹之总百揆，惟救其咨；周公之位冢宰，爰抚妹土。攸开仕路，始于弼谐九德之美；登用多士，即有折冲万里之谋。知人安民，奠兹率土；先生岂无意乎？诗曰：「中心好之，曷欲食之」！予赖先生，有如杕杜。”永祐至舟山供职。

　　辛卯，城陷，自缢死之。

　　▼吴钟峦，号霞舟，武进人。崇祯甲戌进士，授长兴县令；以推科羁缓，降官。壬午，补绍兴府照磨。

　　闽亡后，从鲁王至舟山，为礼部右侍郎，掌宗伯事。二祖列宗时享、讳辰祝版告文及诏诰敕书，皆出峦手；文采古丽，辞命有光。鲁王亲征，督张名振舟师直上金山；钟峦撰檄文布告天下，忠愤雷轰，英豪电发。士民见檄，皆涕泣悲哀，不能仰视。在舟山无事，闭户着书，作「皇明纪事本末」数十卷。甫脱稿，一夕城破，钟峦投井死之；兵火连天，书皆焚燬。

　　舟山平后，有士人偶到某寺中，于废纸堆中有青气冉冉出纸上。士人异之，细检其下，有毛楮烟煤草稿一束；乃钟峦所作古文诸稿，上题曰「霞舟携稿」。士人抄出，分作四卷，以俟剞劂。昔沈青霞死后，路楷欲灭其文，榜示边塞：「有藏沈氏遗文片纸只字者，按捕抵罪」。诸生武崇文藏其稿，将火之；忽中恶仆地，见青霞峨冠绯衣，手剑叱之，惧而埋于后圃。事白后，穴地出之，遂以「鸣剑集」传之世。今「霞舟携稿」纸上有气，亦是忠魂所附也。

　　李向中，号立斋，湖广钟祥人。崇祯庚辰进士，授长兴知县；调繁秀水，充漕。故事：军强而民弱，运官率能敛怨持筹当事，往往逾原额数倍，无所卹。向中持额坚，军鬨粮长，则以身当之；至于军激愤起，共搏向中，伤臂几折，决不少挠。升兵部职方司主事。弘光中，晋职方员外；南都陷，弃去。

　　鲁王监国绍兴，向中不受职，就唐；闽以原官进秩，称敢言特立，不畏强御。延平不守，淹息海上，备极劳苦。监国至舟山，潜海谒朝，拜兵部尚书。六年，以艰去位，憩舟山僻澨。清破舟山，向中妻妾婢僕十余口，阖门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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