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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陈和尚神道碑


  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

  天兴元年六月乙亥,尚书左丞臣蹊上故御侮中郎将陈和尚死节事,且言:“臣以使事至朔方,有为臣言者:‘中国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乞褒赠如故事,以劝天下。”事闻,诏赠镇南军节度使。尚书省择文臣与相往来而知其生平者,为褒忠庙碑。宰相以东曹椽吏部主事臣某应诏。臣尝考于朋友之际,汉李陵以力尽降匈奴,武帝族其家,陇西士大夫至以李氏为愧,而司马迁亦以陵故而下蚕室。盖天伦之重,美有以相成,恶有以相及,所系之大如此。惟镇南之事壮矣!以圣朝承学之臣之多,而猥用下臣概之,古人所以为辱者,臣与有荣焉。谨百拜稽首而论次之。

  按萧王诸孙曰乞哥者,于国姓为疏属。其上世以上京军戍天德,因而家焉。泰和南征,有功,授同知阶州军州事。及阶州反为宋,战于嘉陵江之上,死之。是生镇南。镇南讳彝,字良佐,以小字陈和尚行。贞佑中,年二十余,北兵破丰州,执之而北。时从兄安平都尉鼎亦以力战没入北中,二人者名为群从,而义均同父,故镇南之母留丰州,而安平母事之。镇南居帐下岁余,托以省母,乞南还,北人以一卒监之。至丰,乃与安平杀监卒,夺十余马,奉太夫人而南。北军觉,合骑追之,得由他道以免。既而失马,载太夫人以鹿角车,而兄弟共挽之,南渡河。

  朝廷官之,安平得以世爵为都统,镇南试护卫,中选。宣宗知其材,未几转奉御。安平行帅府事,奏镇南自随,诏以提控从军。安平敬贤下士,有古贤将之风,辟太原王渥仲泽为经历官。仲泽文章论议与雷渊、李献能相上下,故镇南得师友之。天资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卫日,已有秀才之目。至是,授《孝经》《论语》《春秋》《左氏传》,尽通其义。军中无事,则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一书生。仲泽爱其有可进之资,示之新安朱氏小学书,使知践履之实,识者知其非吴下阿蒙矣。

  三年,安平罢帅职,例为总领,屯方城。军中有太和者,与镇防千户葛宜翁斗,讼诉于镇南。镇南在其兄军中,一军之事皆与知之,非特于其部曲然。葛之事不直,即量笞之。葛素凶悍,耻以理屈受杖,竟郁郁以死,留语其妻必报镇南。妻乃以侵官讼于朝,且有挟私仇之,积薪龙津桥之南,约不得报则自焚。朝廷乃系镇南方城狱。国家百余年,累圣相承,一以人命为重,凡杀人者之罪,虽在宗室,而与闾巷细民无二律。南渡以后,郡县吏以榜掠过差辄得罪去者相踵也。议者疑镇南狎于禁近之习,倚兵阃以为重,不能如奉法之吏,横恣之犯,容或有之。使者承望风旨,即当以大辟。奏上,久之不能决。镇南聚书狱中而读之,盖亦以死自处矣。安平病久而愈,明年,诏提兵而西,因朝京师。上怪其瘦,问:“卿宁以方城狱未决故耶?卿第行,吾今赦之矣。”明日,台谏复有言。后数月,安平以物故闻,始驰赦之。有旨:“有司奏汝以私忿杀人,私忿未必有,至于非所得笞而强之,非故而何?汝兄死矣,失吾一名将。今以汝兄故,曲法赦汝,计天下必有议我者。他日,汝奋发立功名,国家有所赖,人始当以我为非妄赦矣。”镇南泣且拜,悲动左右,竟不得以一言为之谢。乃以白衣领紫微军都统,再迁忠孝军提控。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势甚张,平章芮国公问谁可为前锋者,镇南出应命。先已沐浴易衣,若将就木然者,擐甲上马不反顾。是日,以四百骑破胜兵八千,乘胜逐北,营账悉迁而西,三军之士为之振奋思战,有必前之勇,盖用兵以来二十年始有此胜。奏功第一,手诏褒谕,一日名动天下。

  忠孝一军,皆回纥、乃满、羌、浑部落及中原人被掠避罪而来归者,巉狠陵突,号难制之甚。镇南御之有方,俯首听命,弭耳帖伏,东而东,西而西,易若驱羊豕而逐狐兔,所过州邑常例所给之外一毫不犯,每战则先登陷阵,疾若风雨,诸军倚以为重。六年,有卫州之胜。八年,有倒回谷之胜。始自弛刑,不四五迁为中郎将,官世袭,于是四方内外,知方城之狱圣天子所以定国是、结民心、厉士气以弘济于艰难者至矣。其当之也,不以一人之私,而废万世之法;其贷之也,不以匹夫之细,而伤天下之功。不然,则生杀与夺,廷尉平一言之顷而决,何至历十有八月之久耶?陛下之所以御将,镇南之所以报国,君臣之间可以无愧千古矣。

  副枢密使蒲瓦无持重之略,尝一日夜驰二百里而趣小利,诸将莫敢谏。镇南私为同列言:“副枢以大将而为剽劫之事,今日得生口三百,明日得牛羊一二千,而士卒以喘死者不复计。国家所积,必为是家破除尽去矣。”人以告蒲瓦,蒲瓦一日置酒,手劝诸将,及镇南,蒲瓦曰:“汝尝短长我,又谓国家兵力当由我而尽,至以比刑人时德全,诚有之以不?”镇南饮酒竟,徐曰:“有之。”蒲瓦见其无惧容,漫为好语:“有过当面论,无后言也。”

  元年,钧州陷,北军下城,即纵兵以防巷战者。镇南避隐处,杀掠稍定即出,而自言:“我金国大将,欲见合按白事。”北兵以数骑夹之,诣牙帐前。问姓名,曰:“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大昌原之胜亦我,卫州之胜亦我,倒回谷之胜亦我。死于乱军,则人将以我为负国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矣。”北人欲降之,斫其胫,不为屈,胫折,画地大数,语恶不可闻,豁口吻至两耳,噀血而呼,至死不绝。北人义之,有以马酒酹之者:“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时年四十一。

  (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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