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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 记二


  邓州新仓记

  观察判官曹君德甫以书抵某:“武胜一军,雄殿南服,重兵所宿,兼倍诸道,故廪庾之积尤为吾州之大政。今漆水公之镇是邦也,至之日,即以新仓为事,度材于山,赋庸于兵,心计手授,百堵皆作。盖经始于正大六年之八月,而断手于八年之四月。文石既具,子为我记之。”

  某以为天下之为食者,莫劳于农,而莫不害于农。农之力至于今极矣,嘘牛而耕,曝背而耘,十人之劳不能给一人之食,水旱霜雹,螟蝗蟊贼,凡害于稼者不论也。用兵以来,调度百出,常赋所输,皆创夷之民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妻子,而以之佐军兴者。兵则恃农而战,农则恃战而耕。朝廷旰食宵衣,惟谷之恤,劝农冠盖相望于道。廪人之制非不具备,而有司或不能奉承。精粗之不齐,陈腐之不知,度量之不同,薄领之不一,收贮之不谨,启闭之不时,诃禁之不严,检察之不恒,冒滥之不究,请托之不绝,一隙所开,百奸乘之。百家之所敛,不足以给雀鼠之所耗;一邑之所入,不足以补风雨之所败。四方承平,粒米狼戾时然且不可,况道堇相望之后乎?然则有能为国家重民食而谨军赋者,业文之士宜喜闻而乐道之也。

  唯公为徐、为陕、为凤翔、为京兆、为洛阳,尽力民事,二十年于兹,知民之所难,知战之所资,知废政之不可不举,知积弊之不可不去。是役也,易腐败为坚整,广狭陋为宏敞,增卑湿为爽垲,导壅蔽为开廓,环以复垣,键以重扃。圭撮有经,新陈有次,暵曝有所,检视有具,出入有籍,巡卫有卒,条画周密,截若画一。万箱踵来,千仓日盈,陈陈相因,如冈如陵,望之巍然,有以增金城汤池之重。京师仰给,于是乎张本。某属吏也,知公为详,故并著其设施如此。

  四月二十三日,儒林郎、南阳县令、武骑尉、赐绯鱼袋元某记。

  南阳县令题名记

  为县难,为南阳尤难。由汉以来千百年居是邦者,不知其几何人,独召、杜有父母之称,其余则有问姓名而不知者,可谓尤难矣。

  自功利之说行,王伯之辨兴,堕窳者得以容其奸,而振厉者无以尽其力。盖尝疑焉,仁人君子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与夫安静之吏悃愊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者,理诚有之。然唐虞之际,司空则平水土,后稷教民稼穑,司徒则敬敷五教在宽,士明于五刑,虞则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伯典礼,夔典乐,龙纳言。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君臣相敕,率作兴事,必于成而后已,谓之不计其功也而可乎?汉宣帝之治,枢机密而品式具,上下相安,莫敢苟且。政平讼理,固出于良二千石德让之风,至于摘奸伏、击豪右,敢悍精敏,砉砉隽快,如刃之发于硎者,亦多矣。三代之民治,汉之民亦治,孰王孰伯,必有能辨之者。

  呜呼,道丧久矣!召、杜之政,岂人人能之?唯稍自振厉、不入于堕窳,斯可矣!若夫碌碌自保,寂寥而无所闻,去之日使人问姓名而不能知,虽居是邦,谓之未尝居是邦可也。

  年月日,某记。

  吏部掾属题名记

  吏部为六曹之冠,自前世号为前行,官属府史由中后行而进者,皆以为荣焉。国朝故事,掾属之分有左右选,右选之在吏曹者,往往至公卿达官,然不能终更者亦时有之。古人以为吏犹贾然。贾有贤有愚,贤贾之取廉,日计不足,月计有余;愚贾之求无纪极,举身以徇货,反为所累者多矣。此最善喻者。

  自风俗之坏,上之人以徒隶遇佐史,甚者先以机诈待之。廉耻之节废,苟且之心生,顽钝之习成,实坐于此。夫以天下铨综之系,与夫公卿达官之所自出,乃今以徒隶自居,身辱而不辞,名败而不悔,甚矣人之不自重也!

  乃录南幸以来名姓凡若干人,刻之石。孰善孰恶,孰由此而达,孰由此而败,观者当自知之得以监焉。正大二年五月日,儒林郎、权国史院编修官元某记。

  警巡院廨署记

  汴京官府寺舍,百年以来,无复其旧。车驾南渡,百司之治,往往以民居为之,如两警院之繁剧紧要者,亦无定所焉。夏津宋侯之领右院也,以为吾之职有前世长安、洛阳令之重,其权则又右内史之所分,乃今侨寓于编户细民之间。余也不敏,就得以倥偬为辞,后之君子奚赖焉?陛级之不崇,何以示民?寝处之不饰,何以待贤?贵贱无章,上下混淆,则又非所以谨官常而侈上命也。乃以故事请于县官。久之,得故教授位于乐善坊之东。教官废久,屋为民居,罅漏邪倾,风雨弗庇,侯以暇时易而新之。治有厅事,寝有堂奥,厨库井厩,以次成列。外周以垣,内键以门,不私困,不公滞。盖百日而后成,即以其事属余记之。

  窃尝谓治人者食于人,劳其心者逸其身,于此有人焉朝夕从事,使斯民也皆得其所。欲安民安矣,至于吾身之所以安,则谓之私而不敢为,夫岂人情也哉?履屐之间,可以用极;鼓钟之末,可以观政。若曰:“此犹传舍耳,不足用心于其间”,君子以为不智可也。故予乐为书之。

  侯名九嘉,字飞卿,擢进士甲科。文采风流,照映一时。历高陵、三水、蓝田、扶风四县令,皆有能声。正大二年五月日,儒林郎、权国史院编修官元某记。

  创开滹水渠堰记

  州倅定襄李侯介于教官刘浚明之深,以《滹水新渠记》为请,曰:“滹水之源,出于雁门东山之三泉,过繁畤,遂为大川。放而出忻口,并北山而东,去仆所居横山为不远。上世以来,知水利可兴,故尝兴之,由宋尔朱氏而下,凡三人焉。尔朱丘村人,家有赐田百顷,因以雄吾乡。役家之僮奴,欲从忻口分支流为渠,乡之人以是家公为较固之计,莫有助之者,且姗笑之,因自沮而罢。大定戊子,无畏庄信武乔公,号称‘十万乔氏’者,度其财力,易于与造,复以渠为事。开及日阳里,农民以盗水致讼,有避罪而就死者,事出于暧昧,甲乙钩连,无从开释,役夫散归,至以水田为讳。承安中,吾里齐全羡率乡曲大家,按乔公故迹,欲终成之,而竟亦不成。仆不自度量,以先广威尝与齐共事,思卒前业,赖县豪杰、乡父兄子弟佽助之,历二年之久,仅有所立。盖经始于壬寅之八月,起汤头岭西之白村,上下逾六十里,经建安口乃合流。又明年之三月既望,合乡人预议洎执役者,置酒张乐以落之。老幼欣快,欢呼动地,出平昔所望之外。宜有文辞以垂示永久,幸吾子留意焉。”

  以谓立功立事,必天时人事合而后可,然系于人事者为尤多。曩余官西南邓之属邑,多水田,业户余三万家,长沟大堰率因故迹而增筑之,而其用力有不可胜言者,试一二考之。夫水在天壤间为至平,且善利万物而不争,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时乃天之道。兼并之家,力足以制单贫,而贿足以侮文法,身私九里之润,人无一溉之益者多矣,以至平为不平,不争为必争,补有余、损不足,伤水之性,逆天之道。覆车之辙,前后相接,田野细民,有敢复与大豪共公者乎?矧夫非大变之后,无不争之田,非娄丰之年,无供役之食。事艰于虑始,人习于恶劳,贤否异情,理难吻合,彼己分利,孰为纲维?故虽有万折必东之心,而终屈于七遇皆北之势,使临之以公上之命,且无望于必成,况创始于乡社二三之议乎?

  有其时而乏其人,有其人而无其志,力不前胜,事必后艰。大哉志乎!唯强也故能立天下之懦,唯坚也故能易天下之难。由是而克之,关辅之三白、襄樊之黔芦,皆此物也。故尝谓江乡泽国巧于用水,凡可以取利者无不尽,举锸投袂,随为丰年。今河朔州郡非无川泽,而人不知有川泽,捐可居之货,失当乘之机,如愚贾操金,昧于贸迁之术。旱暵为虐,乃无以疗之,求象龙,候商羊,坐为焚尫、暴巫、飗巘,家之所误,搏手困穷,咎将谁执?

  方新渠之成也,余往观焉,流波沄沄,净㵊盈沟,若大有力者拥之而前。农事奋兴,坐享丰润,禾麻菽麦,郁郁弥望,计所收拾,如有以相之。夫孤倡而合众力,一善而兼万夫,暂劳而有亡穷之利,若李侯者,其可谓有志之士矣。虽然,水利之在吾州者,非特滹河而已也。出东门一舍,少折而南,由三霍而东,尽南邢之西,其间无井邑、无聚落、无丘垄,特沮洳之烁而已,诚能引牧马之水,以合三会于蒙山之麓,堤障有所,出内有限,才费数千人之功,平湖渺然,当倍晋溪之十。惜无大农尺一之版,使扁舟落吾手中耳。因记侯兴建始末,慨然有感于中,故兼及之。

  侯名子成,先广威用承直郎荫,当补官,州牒已上吏曹矣,而新令限至朝请大夫者乃系班,广威诣登闻鼓院自陈,道陵从之。预供奉者四百二十人,仕至蠡州酒务使。李侯所谓是以似之者与!

  年月日记。

  市隐斋记

  吾友李生为予言:“予游长安,舍于娄公所。娄,隐者也,居长安市三十年矣。家有小斋,号曰‘市隐’,往来大夫士多为之赋诗。渠欲得君作记,君其以我故为之。”

  予曰:“若知隐乎?夫隐,自闭之义也。古之人隐于农、于工、于商、于医卜、于屠钓,至于博徒、卖浆、抱关吏、酒家保,无乎不在,非特深山之中、蓬蒿之下,然后为隐。前人所以有大小隐之辨者,谓初机之士,信道未笃,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故以山林为小隐;能定能应,不为物诱,出处一致,喧寂两忘,故以朝市为大隐耳。以予观之,小隐于山林,则容或有之,而在朝市者未必皆大隐也。自山人索高价之后,欺松桂而诱云壑者多矣,况朝市乎?今夫干没氏之属,胁肩以入市,迭足以登垄断,利嘴长距,争捷求售,以与庸儿贩夫血战于锥刀之下,悬羊头,卖狗脯,盗跖行,伯夷语,曰:‘我隐者也’,而可乎?敢问娄之所以隐奈何?”

  曰:“鬻书以为食,取足而已,不害其为廉;以诗酒游诸公间,取和而已,不害其为高。夫廉与高,固古人所以隐也,子何疑焉?”

  予曰:“予得之矣,予为子记之。虽然,予于此犹有未满焉者。请以韩伯休之事终其说。伯休卖药都市,药不二价,一女子买药,伯休执价不移,女子怒曰:‘子韩伯休邪?何乃不二价?’乃叹曰:‘我本逃名,乃今为儿女子所知!’弃药径去,终身不返。夫娄公固隐者也,而自闭之义,无乃与伯休异乎?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奚以此为哉?予意大夫士之爱公者强为之名耳,非公意也。君归,试以吾言问之。”

  贞佑丙子十二月日,河东元某记。

  惠远庙新建外门记

  晋溪神曰昭济,祠曰惠远,自宋以来然。然晋祠本以祠唐侯,乃今以昭济主之,名实之紊久矣,不必置论。盖魏、齐而下,晋阳有北门之重,山川盘结,士马强盛,天下名藩巨镇无有出其右者,此水去城才跬步间耳。山之麓出两大泉,喷薄湍駃,流不数步,遂可以载舟楫,汇为巨陂,派为通渠,稻塍莲荡,延袤百余里,望之令人渺焉有吴儿洲渚之想。若济源之清旷,苏门之古澹,济南之秀润,以知水者言之,皆吾余波之所及也。

  太平兴国初,汉入于宋,城阙虽毁,而风物故在。旁近之民擅灌溉之利,春祈秋报,惟神之为归,割牲酾酒,日月不绝。宫庭靖深,丹碧纷耀,遗台老树,朱楼画舫,承平游览之盛,予儿时尚及见之。

  庙旧有殿,有别殿,有廊庑,有门。贞佑之兵迄今三十年,虽不尽废,而腐败故暗极矣。创罢之人迫于调度,故未暇补葺,父老过之,有潸然出涕者。南北路驿使宝坻高侯天辅悯外门之颓毁也,力为新之,起于辛丑之正月,而成于其年之七月。请予记之。

  予谓昭济庙之在吾晋,有决不能废者,然其废而兴之,则存乎人焉尔。夫一门之役,固不可谓之全功,异时有以全功自任者,安知其不自高侯发之?是可纪也,故乐为之书。

  明年五月吉日,新兴元某记。

  顺天府营建记

  清苑置于隋开皇末,历唐、五代,为鄚州属县。宋境与辽接,故改为保塞,重兵所宿,常倍高阳诸戍。金朝既都燕,升县为州,州仍以保名,县则复清苑之号,且置顺天节度一军。太行诸山东走辽碣,盘磗偃蹇,挟大川以入于海,而州居襟抱之下,壁垒崇峻,民物繁伙,辇毂而南,最为雄镇。

  贞佑初,中夏受兵,遂例有覆隍之变。今万户张侯德刚之起定兴也,初保西山之东流埚,隶经略苗公,累功至永定军节度使,权元帅右都监。及苗公为其副贾瑀所害,侯慷慨愤发,期必报瑀。会麾下何伯祥献苗公符节,即推侯为长。事闻,兴定戊寅五月,以侯留守中都,行元帅府事。国兵由紫荆而下,侯率所部陈于狼牙岭,马跌,为所执。大帅以侯肮脏无所屈,义而释之,且复旧职。侯招降旁郡,威信并著,遂下雄、易、安、保诸州,留戍满城。西山豪杰皆授印号为部曲,兵势大振。满城隘狭,有不能容者,岁丁亥,乃移军顺天,以遏信安行剽之党。

  时顺天为芜城者十五年矣,侯起堂使宅之故基,将留居之,随为水军所焚。侯曰:“盗所以来,揣我无固志耳。堂复成,吾且不归矣!”于是立前锋,左、右、中、翼四营,以安战士。置行幕荒秽中,披荆棘,拾瓦砾,力以营建为事。适衣冠北渡,得大名毛居节正卿,知其材干强敏,足任倚办,署为幕府计议官,兼领众役。侯心计手授,俱有成算。正卿悦于见知,劳不言倦。底蕴既展,百废具兴。

  承平时,州民以井泉咸卤不可饮食为病。满城之东有南北泉,南曰“鸡距”,以形似言,北曰“一亩”,以轮广言,宋十八塘泺发源于此。二泉合流,由城外濠出,为减水口。侯顾而叹曰:“水限吾州跬步间耳。奇货可居,乃弃之空虚无用之地,吾能指使之,则井泉有甘冽之变,沟浍流恶,又余波之所及也。”乃度地之势,作为新渠,凿西城以入水,水循市东行,由古清苑几百举武而北,别为东流,垂及东城,又折而西,双流交贯,由北水门而出。水之占城中者什之四,渊绵舒徐,青绿弥望,为柳塘,为西溪,为南湖,为北潭,为云锦。夏秋之交,荷芰如绣,水禽容与,飞鸣下上,若与人共乐而不能去。舟行其中,投网可以得鱼,风雨鞍马间,令人渺焉有吴儿洲渚之想。

  由是营守备,以甲乙次第之,则为北衙,为南宅。宅侯所居,工材皆不资于官,役夫则以南征生口为之,至别第悉然。为南楼,因保塞故堞而为之,位置高敞,可以尽一州之胜。西望郎山,如见吴岳于汧水之上,青壁千仞,颜行而前,肩骈指比,历历可数,浓淡覆露,变态百出,信为燕、赵之奇观也。为驿舍,为将佐诸第,为经历司,为仓库,为刍草场,为商税务,为祗供所,为药局,为傅舍暖室,为马院。市陌纡曲者,侯所甚恶,必裁正之。为坊十,增于旧者七,曰:鸡泉、吴泽、懋迁、归厚、循理、迁善、由义、富民、归义、兴文。为桥十,而起楼者四:西曰来青,北曰浮空,南曰熏风,东曰分潮。为水门二:西曰通津,北曰朝宗。为谯楼四:北曰拱极,南曰蠡吾,西曰常山,东曰碣石。为庙学一,增筑堂庑,三倍其初。为佛宇十五,曰:栖隐、鸿福、天宁、兴国、志法、洪济、报恩、普济、大云、崇岩、天王、兴福、清安、净土、永宁。大悲阁一。由栖隐而下,创者四,而十一复其旧,规制宏丽,初若不经毁者。独大悲出侯新意,尤为殊胜,金碧烂然,高出空际,唯燕中仁王佛坛成于国力,可等而上之耳。为道院十一,曰:神霄、天庆、清宁、洞元、玄武、全真、朝元、玄真、清为、朝真、得一,创者九,而复其旧者二。为神祠四,曰:三皇、岱宗、武安、城隍。为酒馆二,曰:浮香、金台,亭榭皆水中。为乐棚二。为园囿者四:西曰种香,北曰芳润,南曰雪香,东曰寿春。城内外为水硙者四。水既出朝宗门,又将引蒲水为稻田于西南波,乃合九龙之末流。患其浅漫而不能载舟也,为之十里一起闸,以便往来。每闸所在,亦皆有灌溉之利焉。

  城居既有定属,即听民筑屋四关,以复州制。近而四郊,周泊千里,完保聚,植桑枣,树艺之事,人有定数,岁有成课,属吏实任其责。揽辔问涂,骎骎乎齐、魏之富矣。

  庚戌秋七月,予过顺天,左副元帅贾辅良佐授侯经度之事,请记之于石,曰:“始吾城无寸甓尺楹之旧,而吾侯决意立之。民则新造而未集,寇则暂溃而复合,以战以守,日不暇给。自常情度之,不牵于道旁筑舍之惑,则必安于聚庐托处之陋矣。侯仁以继绝,义以立懦,信以一异,智以乘时,技合力并,故能事之颖脱如此。夫立城市、营居室,前人良政见于经、于史、于歌咏、于金石者多,今属笔于子,其有意乎!”

  予因为言:自予来河朔,雅闻侯名,人谓其文武志胆可为当代侯伯之冠。起行阵间不十五年,取万户侯、金虎符如探囊中物。统城三十,制诏以州为府,别自为一道,并控关陕、汴洛、淮泗之重。将佐乔惟忠孝先而下,赐金银符者十数人,光大震耀,当世莫及。夫佩金紫、秉节钺、书旗常、著钟鼎,古人之所重,奔驰角逐、筋疲力涸有不敢望者,侯则顾盻颦呻而得之,况乎土木之计,力有可成者,岂不游刃恢恢有余地哉?古有之:强可以作气,坚可以立志。唯强也,故能举天下之已废;唯坚也,故能成天下之至难,非侯何以当之?是可书也已。

  虽然,端本者必以正其末,谨始者必以善其后。侯,人豪也,愿岂以城恒山、池滹沱,空大茂之林以为楹,尽枹阳之石以为础,然后为快欤!吾意其必以行水之智移之于利物,作室之志充之以立政。宽庸调以资恳辟,薄征敛以业单贫,黜功利以厚基本,尊文儒以变风俗,率轻典以致忠爱,崇俭素以养后福。盖公清净之化,寇君爱利之实,于是乎张本。予虽老矣,如获见其成,尚能为侯屡书之。

  邢州新石桥记

  州北郭有三水焉:其一潦水。其一曰达活泉,父老传为佛图登卓锡而出。“达活”不知何义,非讹传,则武乡羯人之遗语也。其一曰野狐泉,亦传有妖狐穴于此。潦水由枯港行,并城二三里所,稍折而东去,为蔡水。丧乱以来,水散流,得村墟往来取疾之道,溃堤口而出,突入北郭,泥淖弥望,冬且不涸。

  二泉与港水旧由三桥而行。中桥古石梁也,淤垫既久,无迹可寻,数年以来常架木以过二泉。规制俭狭,随作随坏,行者病涉久矣。两安抚张君耘夫、刘君才卿,思欲为经久计,询访耆旧,行视地脉,久乃得之。经度既定,言于宣使,宣使亦以为然,乃命里人郭生立准计工,镇抚李质董其事,分画沟渠,三水各有归宿。果得故石梁于埋没之下,矼石坚整,与始构无异。堤口既完,潦水不得骋,附南桥而行。石梁引二泉分流东注,合于柳公泉之右。逵路平直,往来憧憧,无褰裳濡足之患。凡役工四百有畸,才四旬而成。择可劳而劳,因所利而利,是可纪也。

  尝谓古人以虑始为难,改作为重,重以恶劳而好逸,安卑而习陋,此天下之能事无所望于后世也欤?且以二君之事言之。有一国之政,有一邑之政,大纲小纪,无非政也。夏官之属曰司险,山林之阻则开凿之,川泽之阻则桥梁之。僖公春新作南门,《传》谓“启塞有时”。门户道桥谓之启,城郭墙堑谓之塞,开闭不可一日而阙,特随其坏而治之。修饰南门,非闭塞之急,故以土功之制讥之。是则道桥之为政,不亦甚重矣乎!子路治蒲,沟洫深治,孔子以“恭敬而信”许之。子产以所乘与济人溱洧之上,孟轲氏至以为“惠而不知为政”。若二君者,谓不知启闭之急与不知为政可乎?虽然,此邦之无政有年矣,禁民,政也;作新民,亦政也,禁民所以使之迁善而远罪,作新民所以使之移风而易俗。贤王付畀者如此,二君之奉承者亦如此,犹之陋巷有败屋焉,得善居室者居之,必将正方隅,谨位置,修治杞梓,崇峻堂构,以为子孙无穷之传,岂止补苴罅漏、支柱斜倾而已乎?

  仆知石梁之役,特此邦百废之一耳。异时过高明之壤,当举酒落之。二君勉哉!

  临锦堂记

  燕城自唐季及辽为名都。金朝贞元迄大安,又以天下之力培植之。风土为人气所移,物产丰润,与赵魏无异。六飞既南,禁钥随废,比焦土之变。其物华天宝所以济宫掖之胜者,固以散落于人间矣。

  御苑之西有地焉,深寂古淡,有人外之趣,稍增筑之,则可以坐得西山之起伏。幕府从事刘公子裁其西北隅为小圃,引金沟之水渠而沼之,竹树葱蒨,行布棋列,嘉花珍果,灵峰湖玉,往往而在焉。堂于其中,名之曰“临锦”。

  癸卯八月,公子觞予此堂,坐客皆天下之选。酒半,公子请予为堂作记,并志雅集。予亦闻去秋堂之南来禽再华,骚人词客多为作乐府歌诗以记其异,名章隽语传播海内。夫营建之盛,游观之美,以今日较之,十倍于临锦者抑多矣,而临锦独以名天下,何耶?盖刘公子出贵家,春秋鼎盛,志得意满,时辈莫敢与抗,乃能折节下士,敦布衣之好,以相期于文字间。境用人胜,果不虚语。

  河朔板荡以来,公宫侯第,曲室便房,止以贮管弦、列姬侍,深闭固拒,勑外内不得通,其不为风俗所移者,才一二见耳。异时有向儒术,通宾客,置郑庄之驿,授相如之简,以复承平故事者,予知其自临锦主人发之,故乐为之书。

  马侯孝思堂记

  天地立人,圣人立名教,天大地大,而孝亦大。孔子作经,师弟子之问答,必以因心为言。谓孝与生俱生,生则婴儿慕,壮则五十慕,五十而慕者,则终身而慕。不幸而至大,故焄蒿凄怆。《蓼莪》所述,始于鞠育愿复,卒至于昊天罔极。吾知顷步而忘其亲者,直无父之人耳!

  天山马侯作孝思堂,请予为记。予以为:“孝子之念其亲,无乎不在,君独以名其堂者,其必有说欤!”

  马侯涕泗言曰:“吾先人恒州府君以习诸部译语,且通其字书,仕为都省掾属。凡使者聘报丽夏,吾先人率在行中,忠信为实人所保任。积十数年之久,乃为朝廷所知,自常调中特恩授开封幕职。内城之役,被命经度,复以劳迁凤翔路都总管判官。平日教语诸子,以为吾家始于狄道,被俘则有全活之赐,辽东占藉则有郄存之赐,象胥之任,铨选有常,又不次迁擢之。主恩天大,无从报称,唯有尽此身以答万分耳!精诚激烈,有如白日,造次颠沛,无念不在,果能以千载事自任,持忠入地,与古烈丈夫并游。诸孤无所似肖,其以‘孝思’名所居者,欲吾子孙不忘先人之故,为无穷之传耳!”

  予太息曰:“有是哉!古人有言:‘不孝,则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朋友不信,战阵无勇’,是故为百行之本。先恒州忠义奋发,无愧千古,赠典之追崇,褒忠之预享,其必有以得之。”

  闻诸朝著旧人,公之教子也严以法,其抚育孤甥也恩以备。今诸子布列府寺,悉有事功之望,其甥则材量宏博,庶几能成外家之宅相者。盖恒州纯孝天至,以父事君,就诸子及其甥观其身教之实,既有成效矣。诸孙虽不迨事王父母,其生长见闻,宁不以忠臣孝子之门高自表见乎?经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登斯堂也,虽在于涂之人,闻恒州之风,亦必有与起者,又岂特马氏孙息而已哉?于是乎书。

  年月日,河东人元某记。

  致乐堂记

  癸丑之夏,余以事来故都。进士新城王惇甫、温阳张无咎谓余言:“武川贾仲德、仲温贪慕高谊久,欲奉杖屦,致师宾之敬。日者以守义辈为介,吾子既惠顾之矣。仲德故家,世淳厚,兄弟力供子职,所以事其母者,滫瀡脂膏、醪醴乳药无不给,昏定晨省、寒温燥湿无不戒,故贾氏以谨厚称燕中。比年以来,仲温者又能岁授一经,《孝经》《语》《孟》以次卒业,骎骎乎行己之学,非但涉猎之而已。事母既孝,而事其兄惟谨,友爱弟者甚笃,闺门雍睦,中表以为法。母氏春秋高,而神明未衰,弄孙之外,尚能视诸妇补纫。岁时显寿,言笑晏晏,诸福备其方来而未艾也。与之共学者,因以“致乐”名其堂,取“养则致其乐”者。堂未有记,幸吾子终教之。”

  余谢曰:“仆也衰谬,顾何以答盛意?虽然,尝闻之师:‘致乐’者,所以卜孝者之浅深,惧其乍出乍入,若存若亡,使之时自省察焉耳!盖亲之于其子,子之于其亲,一体而分也,违远相通也,忧患相感也,犹草之有实,木之有根心也。天地间大顺至和之气,自然之理,与生俱生,于襁褓,于膝下,于成童,至于终身焉。虽僻居四无人声之乡,疾痛苦困,必呼亲而诉之,不谓之根于心、成于性而可乎?故有深爱者,斯有和气;气和矣,斯有愉色;色愉矣,斯有婉容。怙恃之下,托二天以为庇,日为无声之乐之所感发,鼓舞动荡,喜不自任。老莱子衣烂编之衣,弄鸟雀于亲侧,非矫饰也,惟圣人有因心之教,然亦不能教人以性之所无有者。要必就其材而封殖之,使有日新之功、省察之说,其忧天下后世,不既恳切至到矣乎!余行天下四方,惟燕析木之分,风土完厚,有唐三百年雅俗之旧,而不为辽霫之所变迁。是以敦庞耆艾之士,视他郡国为尤多。至于子弟秀民,往往以横经问道为事,若之子者皆是也。是家不阶于儒素之业,不渐于教育之化,乃能自树立如此,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者,尚庶几焉!然则名堂之意,殆惇甫、无咎爱人以德而然耳,故予乐为记之。”

  呜呼!昊天罔极,父母之德也;白驹过隙,父母之年也。人子之情,曷维其已。“言不称老”,《礼》别自尊之嫌;“我独何害”,《诗》存终养之慕。故牲牢不加于菽水,三釜无羡乎万钟。古人所以愿为兄之日长,而惜报刘之日短也。子曾子有言曰:“君子有三乐,有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有亲可事,是则有亲可事者,何其幸欤!乐哉斯堂。吾于是乎有感。

  五月望日,河东人元某记。

  李参军友山亭记

  由龙门而东,其北为瑽辕,南为颍谷。轘辕,嵩高在焉。颍谷,颍水在焉。南北道合为告成,告成维天地之中,测景台在焉。又东为阳翟,连延二百里间,少室、大箕、大陉、大熊、大茂、具茨在焉。为山者九,而嵩高以峻极为岳。岳有镇、有辅,辅与镇大率皆嵩高络脉之所分去也。近代以阳翟为钧之州治,九山环列,颍水中贯,景气清澄,淑览高旷,豫州诸郡莫与为比,自昔号为东望。唐人陈宽记颍亭所见,以为云烟草树,浓淡覆露,望之使人意远,超超然如万里之鹤,唯此地可以当之。

  市南之西有宅一区,竹木潇洒,迥若尘外。镇人李参军麟居之,筑亭其中,以揽九山之胜。心之所存,目之所见,唯山之为归,故以“友山”名之。

  庚戌之夏,自汴梁来请记于予。疑而问焉,参军者复于予曰:“麟故大家,由王父以来,以好事名乡里。家镇之阛阓中,而庭宇高敝,如素封之侯。居有‘竹里’,有堂曰‘清閟’,承旨世杰、张都漕仲淹、李都司之纯、李治中彦明、礼部闲闲赵公,翰墨致在。一时名胜,若公卿达官每车骑过门,吾先人必盛为具馆之,或苛留至旬。浃管弦丝竹,杂以棋槊之戏,穷日竟夕而后已。客亦爱主人之贤,而不能去也。贞佑初,麟避兵南渡河,侨寓此州,乐其风土,遂有终焉之志。未几州废,二十年之间,虽城郭粗立,材有残民数百家而已。麟老矣,遭离丧乱,转徙半天下,仅得复来,时移物换,滋深华表之感,其特用自慰者,赖吾九山在耳。古有之:厌于动者趍静,困于智者归仁。夫仁与智,固圣人示愚者以养福之域也。吾九山之志,一水一石,皆昆阆间物,顾揖所不暇,称喻所不能尽。愚独以为岩岩青峙,壁立千仞,如端人神士朗出天外,云兴霞蔚,光彩溢目。施文章鉅公,金玉渊海,漠焉而无情,默焉而意已传。又似夫水石涧饮,隐而坐,忘者极古今取文,岂复加于此?愧珠玉在侧,无以称副之耳。麟无所以业,无可致宾客,清鳷之业扫地而尽,惟人将拒我是惧。其敢以三损速戾,五交贾衅,自附于王丹、朱穆、刘孝标之后,褰裳裹足,远引高蹈,以与麋鹿同群而游乎?”

  予笑之曰:“有是哉!予向所疑释然矣。子归,幸多问草堂之灵。”参军固佳士,而封雕丘方,移文以谢逋客,君乃与之进,初不以欺松桂、诱云壑而为嫌。紫云仙季能无少望乎?何金衣招隐之书之来之暮也!

  年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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