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向恺然 > 半夜飞头记 | 上页 下页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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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即悄悄寻找陈珊珊的班子,好容易沿途探访,才寻找着了。见门口停着两乘轿子,系了两匹马,豪奴悍仆,簇拥大门左右,却又不敢跨足进去。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毕竟没有冲进去的勇气,只好退回来,真个走到他母舅家。 他母舅姓梁,名锡诚,在无锡要算是第一等巨富。锡诚的父亲,经盐商起家,积有百十万财产。锡诚生小长厚,虽也曾读过几年书,苦天资不高,读不甚通。他父亲一死,便废学在家,经理家政。无怀的母亲,是锡诚的妹子,锡诚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已经出了阁。锡诚的太太又凶狠,不敢纳妾,夫妻两个,都十分痛爱无怀,屡次与无怀的母亲商量,想将无怀过房挑继。无奈王石田不肯,说锡诚是守财虏,不知教养,一行挑继,钱多了,丧了无怀上进之志。然锡诚夫妇见无怀实在是个好子弟,平日对锡诚夫妇,又十分恭顺,因此王石田虽固执不肯,然锡诚夫妇的心思,也坚执毫不变更。就是无怀,见舅母母舅这般钟爱自己,也当作娘生父母一般地看待。 无怀一生不曾在别人家歇宿过,就只在梁家,每月总得歇宿二三夜,王石田却不禁止。这日无怀回到梁家,锡诚见了笑道:“我正有事,要去你家,你却来了。” 无怀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 梁太太在旁笑答道:“你自己猜猜,看是什么事?” 无怀摇头道:“猜不着。” 梁太太道:“你舅父想喝你的谢媒酒,特地要去你家,替你说媒。” 无怀听得,低头红了脸不作声。锡诚笑道:“也是时候了,若依你老头子的,不等你点过状元,放了巡抚总督,是不主张给你定亲的,那如何使得呢?功名迟早,都有分定,你十六岁上,就中了举,还要怎样?人心也不要太不足了。不过你此刻定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罢了,第一要女家的声家清白,又要这女子德、言、工、貌四者,都是一等,才能够与你相匹配。这个心,我和你舅母,也不知存了有多久,随处留心,总没有合适的。 “这两年来,求我上你家来说合的,少说点儿,也有一百开外了。你看我曾上你家来,说过一次没有。你的亲事,我和你舅母比你父亲、母亲,还要认真几倍。你父亲时常骂我不通,我却时常说你父亲通是很通,不过有些书呆子样。这些事情,他不太肯当心,便是当心也不中用。我听你父亲谈过,只要这女子的声家,是书香世族,女子的父兄,是道德之士,女子德行好就得了。年龄就比你大两三岁,也没要紧,只要六宫俱全,容貌就丑一点,也没要紧,第一是要耐得劳苦,没染娇惯的习气。哈哈,他老人家这种书呆子的脾气,说出这种话来,真把我和你舅母,笑也笑够了,气也气够了。你家又不是作山种地的人家,又不是没有产业,要讨这耐得苦的媳妇干什么呢?只要六宫俱全这句话,更是又笑人又气人。你看我这里丫头、老妈子,这么多个数,有哪一个不是六宫俱全的,看有谁看得上眼?他老人家全不想自己是什么人家,儿子是什么人物,只管拿着那重德不重色的古调儿来说,你说是不是又好笑人,又好气人?” 无怀听了,心里是非常舒服,口里只是不好回答,仍是含笑低头地坐着。 锡诚又说道:“小孩子有什么害臊的,我既肯上你家去说媒,这女子必是件件合适的,你尽管放心。说起这女家来,并不是外人,也是你老头子同年的朋友,就是鱼塘张凤笙先生的小姐。前回你中了举办喜酒,凤笙先生不是还亲来道喜,你老头子什么客都不陪,独陪他谈了一夜的吗?” 无怀点了点头,笑说道:“和老头子一样的脾气,所以那么说得来。” 锡诚拍手道:“对呀,但是有你老头子这般脾气,才有你般的好儿子;有凤笙先生那般脾气,便有那般好的女儿。我为凤笙先生托人向我来说,央我出头作合。我一听,门户资格,般般都对,只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你舅母也不放心,前日特借着去鱼塘龙王庙上香,故意挨到黄昏向后,不能进城,到张家借宿一夜。凤笙先生的夫人,贤德极了,听说是上香晚了,不能进城,来借宿的。先打发贴身的丫鬟,出来看了一看,见是上等人,随即出来接着。你舅母不曾说出真姓名来,就是跟去的轿夫丫鬟,也都预先约齐了陪口。那位小姐,名叫静宜,也出来陪着你舅母,谈了一会儿话。你舅母说,她生长了五十多岁,不曾见过那般端庄齐整,贞静幽娴的小姐。你舅母又到那小姐房里坐了一会儿,哪里是什么小姐的绣房,简直是一间学士的书房。张夫人说她父亲因为儿子小,是姨太太生的,今年才得三岁,故将女儿作儿子教养。今年虽只十五岁,然作出诗文来,他父亲都说是韵逸天成,不似食人间烟火的吐属。 “你舅母恐怕那小姐书虽读得好,女红一点也不懂,也是美中不足。谁知更是惊人,引你舅母安歇的地方,便是那小姐的绣房,正上着弸子,用白素缎绣凤笙夫妇的两个像,还不曾绣成。你舅母揭开上面覆的纸一看,和快刀裁的一般,哪里看得出一颗针眼来?最巧的,就是那素缎上,并没画底子,只用柳炭,略略地围了一个画图的圈儿,以外都是一针一针地,依着旁边挂的一张画像,下手去绣。你舅母问那小姐,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这么精巧的技艺。张夫人在旁答道:‘哪里是学会的,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绫缎,慢慢边绣边改方法,才绣得这个样子。先请画师画在缎子上,照着颜色配线,绣出来,统是嫌没有生气。后来小丫头说,索性不要底子,将像挂在旁边,望着去绣,只怕还能传神一点。于是就依着她,但是尚不曾绣完,将来能传神不能传神,此时还说不定。她父亲几次教她不要绣了,她偏淘气定要绣成,又不能每天绣,一个月难得绣十天,每天又只早晨,能绣一时半刻。阴天落雨,她说光色不对,配出线来不合;阳光太烈了,也是一样。绣久了,眼睛发花,辨别的色气,也不是正色气。总之,动手就是麻烦罢了!’ “你舅母在那时候,心里欢喜得不知要如何痛爱那小姐才好,恨不得一口说穿了,将那小姐抱在怀里,作外甥媳妇亲热。仔细一想,使不得,恐怕张家见怪,反把事情弄决裂了。昨日早起,张家还款待得十分殷勤,你舅母不肯在她那里吃早饭,张夫人便不放你舅母走,很办了些酒菜,张夫人亲自陪吃,即此可见张夫人的贤德了。她若知道是我家的人,不消说得,应该是那么款待;但是我这里去得很机密,他家绝没有看出破绽之理。你舅母回来,得意极了,昨夜就赶我上你家去说。一则天色不早了,二则恰好来了客,此时正打算出门,你就来了。” 无怀道:“多谢舅父舅母这般劳神,小甥将来如何报答?” 梁太太笑道:“你只当是我和你舅父养老的过房儿子,就算是报答我们了。你可知道我和你舅父痛你的心,比你亲生父母,只有多没有少么?” 无怀连忙答道:“若不知道,就更辜负舅父舅母的一片心了。” 梁太太点头向锡诚道:“你还是去吧。无怀就在这里多玩玩,晚了便不回去了。” 梁锡诚答应着,自上王家去了。 无怀听得说张静宜小姐,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心里虽是欣幸,然陈珊珊的倩影,脑筋里一时终挪不移动。梁锡诚一走,和梁太太没有多少话说,一缕心思又绕到陈珊珊的前后左右去了。坐了一会儿,梁太太搬了些点心,给他吃了。实在坐不住,又在梁太太跟前推故,说是趁今日出了外,要去看一个朋友。梁太太知道他父亲拘管得紧,轻易不能出来,便不阻搁他,只叮咛嘱咐一些不可去远了,早去早回的话。无怀随即走了出来,复到陈珊珊门口,见轿马奴仆都没有了,心里不由怦然跳了几跳。 不知王无怀初次入娼寮,是何景象,且俟下回再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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