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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衍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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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衍讳继善,姓吴氏,志衍其字也。余年十四识志衍,志衍长于余三岁,两人深相得。又六年而人抚、纯祜相与砥砺为文章,人抚、志衍与余同魁庚午一经,而纯祐末十年成进士,里中称科名者推吴氏云。当是时,天如师以古学振东南,海内能文家闻其风者靡然而至,余羸病不能数对,客过志衍,则人人自得也。 志衍博闻辩智,风流警速,于书一览辄记,下笔洒洒数千言,家本《春秋》,治三《传》,通《史》《汉》诸大家,继又出入齐、梁,工诗歌,善尺牍,尤爱图绘,有元人风,下至樗蒲、六博、弹琴、蹴踘,无不毕解。性好客,日具数人馔,宾至者无贵贱必与均,每三爵之后,词辨锋起,杂以谐谑,辄屈其坐人。余口不识杯铛,同其醉醒;而志衍白掷剧饮,与人决度,不胜不止,岸帻笑咏,酣饮绝叫以为常。生平负志节,急人患难。其成进士也,会里中儿刊章告密,天如师为所构,势张甚,志衍锐身为营救,卒以免。大司马邺仙冯公闻而严重之,愿与交。已得慈溪令,司马其邑人,益相为引重,而长安名公卿争揖志衍矣。母夫人丧,未之任,家居侍太公疾,视汤药,浣厕窬,衣不解带者数十日,哭泣丧葬,备物尽志,人称曰孝。事长兄,待二弟,友爱无间言。伉爽旷达,耻为小节苛礼,而父党造门,必蹑履问起居。中表故旧及所游门下士一旦请缓急,未尝以不足为解,而无纤毫德色。家世素高赀,坐是析箸,假贷累千金,意豁如也。尝游黄山,凌蹑险绝,同游者不能从焉。雅自负强济,谓可就功业,慨然曰:“今天下将乱,大丈夫习劳苦,任艰难,为国家驰驱奔走,有如此游矣!”而其后乃得蜀之成都。成都在万里外,又荆、襄陷没,江、鄂道断,宾客逡巡劝少留。志衍曰:“吾既受成命矣,人臣守官,其敢以利害辞?且今日何乐土之有?”志衍虽勇于蜀游乎,顾置酒张乐,召所与游人人道别,虽握手极笑语,而独坐凝视,椎床弹指,或亲故问之,则浮大白引满,欷歔不复言。既上道,复改途出宜春,道酉阳,涉黔江,南而入蜀,即日启蜀王,请发帑金为备御计。当时蜀事已棘,而藩府金缯积者数百万,王吝不应,则贻余书曰:“事不可为,余必死于此。”词甚酸怆云。 居五六月,蜀问至,成都陷,余中夜蹶起曰:“志衍死矣!”欲为位哭,行自念,尽室西川,岂无一自脱得报亲戚者?越三年,其弟事衍徒跣万里,望家而哭曰:“吾兄以甲申十一月二十五日遇害,骂不绝口,贼脔而割之。一门四十余人,同日并命。”嗟乎,何其酷也!当夫燕京已没,先皇帝崩问已至,志衍恸哭上书,即藩邸亦心动,而文武大吏无一人肯办贼。剑门、夔峡诸险皆已失守,而后驱数千之卒,阻五丈之城,以当百万之强寇,虽智勇无所施。护亲藩窜山谷,屏迹蛮僚间,可以图全,而志衍喋血自誓,与此城为存亡,终至骨肉菹醢,妻儿横分,以报所受,岂不难哉! 初纯祐之在永嘉也,书问阻绝;而事衍闻东南大乱,亦长恸,恐至则无归。及两人先后到里门,问宗人亲戚尚无恙。余向谓志衍即尚存,势不能自拔,今见两兄弟流离辛苦,终得相见,抱持痛哭,而志衍独不幸以死。死者人所不免,而家室同尽,龆稚无遗,并其断骸残骼不得一棺之土,故哭其丧者为尤痛焉。 嗟乎!志衍之入蜀也,天如师已前没,未一岁而司马冯公亦亡,平昔志衍所与游零落殆尽,祸与志衍同者亦比比而是也。其宜死而不死,如余与人抚,则又穷愁疾病,所去志衍者几何,而今日犹哭吾志衍,志衍亦可以无憾矣。 志衍有子曰孙慈,贼将怜而匿之,后亦遇害。纯祐经纪其兄丧,以少子某为之后。志衍之死也,友人季曾贯与同难。其族人名汉者逸出城,箭及之,颠而殒。家人五郎者免矣,奋曰:“吾主与主母死矣,义不忍独生!”乃慷慨骂詈而尽于主侧。呜呼!是皆可书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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