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梁宫保壮猷纪

梁宫保壮猷纪

　　（案：记梁化凤）

　　洪惟我世祖章皇帝大统既集，王公卿士勋在盟府，武成告类，四海攸同，地大物盛。其或有先服后叛，则命将出师往征之，繄熊罴不二心之臣是赖。时有若关陕梁公，西定云中，南平江海，咨于有众，嘉乃丕绩，则天子以褒崇之礼答焉。公既拜扬休命，跻上将，列孤卿，居安思劳，懋修厥职，辄以其间追溯功次而籍记之曰：“臣化凤待罪行间，奉神灵，效任使，常惧滥膺赏率，以不免于戾，庸敢伐当时事以自言勋？夫兵者国之大事，当为后世法，苟不着我师之所以得，敌人之所以失，此非朝廷昭示武功与微臣训励将士之深意也。”谓臣伟业曾忝史官，颇习其行事，而属纪之以文。既辞不获命，则谨书。

　　提督军务总兵官、太子太保、左都督梁公，讳化凤，字冲天，一字沣源，陕西西安长安县人也。中顺治三年进士。四年，授山西大同府阳和高山卫守备。五年十二月初三日，姜襄据大同反，阳和居大同东百二十里，道臣、郡丞主兵饷，两卫及城守凡三将，兵不多，城小，多震恐，而公独自如，率其下缮完固守。时天下新定，山西为京师右臂，而大同被边，不早击，恐有它应者，故诸王亟请行，自反书闻，七日而前驱已抵城下，羽檄征诸道兵，需全军至而后击。公闻之喜曰：“兵锐且速，贼不暇成计，擒之易耳。”会王命发取阳和火器，城中谋可使军前者，公请往，乃抽守兵及道臣中权卒合边人子弟千人与俱。既谒见军门，公长身倜傥，口画进兵状甚悉，军中目而伟之，即以其日从攻许堡。许堡者，真定、宣府、蔚州三路转粮所取道，贼用五万人扼险，饷且断。其城三面临濠而下礧木，师焉多死，二十日不能克。王召诸将计事，曰：“城坚莫如穿地道，用火攻崩之，军中晓习者谁乎？”莫应。公班在后，王再问，公念为儿童时诸老人说其事，遂越次对曰：“微臣耳妄闻臣乡用兵时诚有之，顾未试以目，若王命使臣者，臣不敢爱其死。”王喜，即命以行。用其法，城之倒塌者十余丈，径飗马入。贼犹苦战不休。日暮，其将郭二及五千人束手缚，余皆死，道遂开，军食以给。王大喜，赏袍服帽靴牛马者再，用便宜授大同掌印都司，倚重在诸将右矣。

　　六年正月，大军部署诸将所击。贼之反也，以大同阻山而带桑干，其支附厄塞，有浑源州左右卫为声援。它若蜂起之盗，架巉岩、穿溪谷者曰寨、曰洞，累令辟、贯木谯者曰楼、曰台，筑垣墉、团乡井者曰堡、曰庄，雉堞居三之一，虽郊堡而实自为一城以捍蔽者曰关，千里之内，累累不绝。公之克许堡也，王见公能用少击众，厚遇公，配之以各路奔命之兵，成一军矣。大同城北破窑沟者有二洞，山沟巉削且深，东西长十里，中界两垣，而洞在其岩腹，南北对峙，兵至则拒石户而穿隙互火攻击，我大军游骑为所伤。公以十九日遇贼出，即与斗，贼败，缘仄径走入壁，上下皆莫得窥。公于其颠悬索，垂枯槎宿草，乘风爇之，贼薰急，突而逸，我师遮其隘，毙三百人，生得李义，张豹，则大同侦骑将狙伺我军者也。遂营于萧家庄之西南。萧庄西濒河，河去大同东门三里，我师驻庄，就河外穿三濠困贼，贼望见来争，公三日七战皆克，堑乃就。二十七日，以王命从攻大同北关，彼我用炮交相击，公攻其西，它将攻其东。城将隳矣，贼潜伏地雷于其冲，俄而机发，我师大熸，贼开门犯我营夺炮。时帐落延烧，虽火所不至，咸若震裂，公提刀冒烟燎直进，贼愕，乃衄而去。薄暮天大风，军士十指皲瘃，公独身搘贼不动。雪甚大如升，没马牛目，人举足蹈坑阱，公以五鼓还营，不食者二日夜矣。是役也，火军营攻具百有四十，微公力战几尽。

　　二月，大军既重围守贼，诸王以一军军大同之东，一军军大同之西，分击州县之不下者。公以初二日受命攻浑源州，州十里为白河，即桑干水也。河之北有韩村、玉合、张家三堡，我营左距河，右距堡，逼处其中间，堡举炮，城上声相应。王曰：“师仰攻而堡人或蹈吾背，危道也，盍先诸！”命公携飞梯往，遂以初十日夜半攻韩村。诘朝，未日中而玉合、张家三堡皆下。凡一堡必两战，共杀三千余人。浑源州开门来救，已不及。公与战，再覆其众。我师三日息，以十四日三鼓进攻浑源西关，贼背关城阵而待，破之，乘胜挺戈先登，贼巷战，短兵接数合，杀三千人。我师既得关，州人出众来夺，又败之。王赏金貂文币分砺弓刀之物毕备，并以及所部将刘应第云。贼自西关陷，收其卒退州城拒守。二十九日，公以其间破贾庄城，先鏖于城下，尸相属，既上，贼巷战，生得贼帅王平，并其徒三千无噍类，夺还我马之前失亡于贼者四十匹。马，王马也。

　　三月之四日，王以公可专任，集诸营之骁果者以授公并将之，蒐卒简仗而临浑源，下令曰：“今日必拔。”公急攻，贼悉其众再出战，公再破之，先登，斩级二万，城平，戮其帅方三、唐虎。浑大州也，既下，则我师以东略为不足忧。十三日，趣其兵攻左卫。左卫居大同西百二十里，道上有云岗、高山二城，云岗去大同二十里，又四十里为高山，强宗黠姓保其上。王既过云岗而舍，下马顾诸将曰：“此城胁于贼，非真叛，可招而下也。”公请行，王曰：“几何人而往？”公曰：“二十人足矣。”云岗北背山，城在山麓，而南临河，公策马隃呼其陴，谕之以善意，则诡诺而潜举火殆欲击，公觉，曳马首分之，不能中。贼出骑五百，步倍之，来追，公嫌道迫狭，引之至平地，返而奋斫，杀五十人，夺其火器弓刀孳畜。明日王视战处，嗟叹之曰：“若勇未易当也！”公知贼恇惧，身从一骑，径鞭其阖曰：“竖子今又何故不服？”贼望拜曰：“如死何！”公为之誓而后下，高山闻之亦降。二对山者，当左卫之西北，两山夹立，下为深溪，有洞二，以抄我游骑故往击，公先战而后破之，殪千人。既凯归，猪儿洼敌台者贼五百，辄敢半道邀我，公逆击，乃败而入守，遂掀其台灭之。双山涧石洞有二，亦以抄我游骑往击，公先战后攻，其破之一如二对山云。惟吴家窑者最险杂，宁武、雁门、偏头及右卫之孔道，山氓穿其中搜石炭，岁久含岈曲折。贼窜处分九洞，我师取火器于关中，经其地被夺。公往击，路过刁窝寨，贼有张目思逞者，即破平之，而吴家窑则用巨炮碎石门，既入而犹死战，其屈强如此。公自十五日至二十二日凡三举，剪诸溪洞，先后斩级四千，于双山获伪守备杨林，于吴家窑获伪总兵王元泰，皆以徇。二十九日，从大军围左卫，贼背城致死，公陷阵，斩首五千，贼溃，收其卒入城。我师进搏其堞，贼缒而下斗，公瞋目持矛冲突，匹马萦万众中，鍪牟为炮所碎，身中三矢不动，贼大溃，乘胜入其城，将吏俘斩盖二万云。卫东南敌楼高十丈，上容千人，雉堞与大城等，余党阻之不下。四月之二日，公取贼将周议、李千枭悬之，歼其众五百人，左卫遂平。右卫伪帅张某自请于军门曰：“愿得梁公一言，即稽服。”已而说之果降，盖惮公威信也。最公之绩，以取浑源、拔左卫为第一，自细口衣物，下及畜产，所赉无算，由都司进三级为游击，又进副总兵，都督佥事，皆军中便宜除拜，已而定功，得旨以副将缺推用矣。

　　当是时，大同已屡挫大困，唯是关中之响应者兵败过河，窜于永宁、石楼之间，以入我汾州。汾望郡，既破，贼大恣。太原虽未受围，属城多陷，汾州之贼以十万人保晋祠，晋祠去太原五十里。姜襄遥与合，遣其亲信姜建勋者为伪巡抚，扇动晋人心以摇省会。我师之援太原者，当繇三关以入。时山西阖境反，有旧将刘千者，于偏头、宁武招合边人亡命，半道以邀我师。公既以王命从大军而南，前驱报雁门无贼，师由之进，以五月之七日至忻口。忻口在太原北三舍，东西两山阻厄而河穿其中，刘千以为险可以用，万骑夹道伏。王命分其军二之，自率诸将前进，而公专领一军从两道为夹击。公转战遇贼，舞槊大呼，直冲其中坚，贼披靡，苦战至日中，杀五千人，贼大败走，公遂直前而趋晋祠。晋祠之西大山连亘，东为淤泥淖田，马涉于泞者辄陷，田之外则汾河。我师以十五日至，而贼背北门为营，据险示不可击，诸将请于王曰：“吾左限于山，右阻于淖，而求破贼，非算也；不如过汾，绕河而南，出于平原浅草，以图必胜。”王许之。既发而贼尾我，王亟追其军还，即汾西结三阵，而公居中，王之大营逼其后。王自登山以望敌，令曰：“闻筚篥而纵。”贼去我二百步、寻去我百步，公两请战，两营之帅不以听。贼去我五十步，公则不待请而擐甲上马，筚篥之声亦发，三将应声腾踊，自晨及晡，所杀万人，贼退入。遂合围，贼开门斗，五合皆败之。公巡围，见城上增顿舍，指谓其耦曰：此示暇以示必守，殆将欲走也。天晚，贼忽开四门，出七八万人，人持一火绳，致死以奔我，我师姑退，而实箕张以包之，贼突围终不能出，乃中夜相混战，我乘间先夺其城，质明而贼改计，则已无所归矣。于是中外合击，贼大溃，我长刀之杀贼者，日光激石壁以返，注视之如龙绕电跃，的烁惊闪，数万之贼，瞬息尽矣。公之斩馘以万计，建勋及其所置监军以下官皆死，公亦枪中其左臂，右髀中一矢伤，然闻平阳之亟也，往救。二十九日，贼以数万众方合围，公陷阵，杀五千人，围乃解。平阳吏民争出牛酒醳兵，公引去，为且用事汾州。汾州贼帅沈海恃其同恶者众，我师以六月之二日至，而海遂开门出战，公击败之，海走保其城不下。公以王命行略地，收诸坞壁，曰近同堡、曰吕家堡、曰张家堡、曰马镇堡，公以十五日、十七日再用兵，杀千三百人，皆下之。其攻马镇堡也，孝义伪总兵张尔德者来争，孝义去汾州三十里，沈海倚德为左右手，故欲以示武于众。公怒曰：“我不汝击而挠我乎！”逆与战，杀千人，亟蹑之，遂薄其城下，尔德匿不出，还。二十日，以其间攻苏家堡，杀五百人，下之。王命再攻诸堡，公曰：“攻堡不如攻县，国家所重在得地，而愚民避死以保其壁，彼见邑城下，且自服，庸足多治乎！”遂以七月十七日复进薄孝义，先与战于北关城，杀五百人，遂得关。明日进攻，邑城陷，执尔德及伪署平阳道张伟，杀五千人。孝义贼巢，忧反复，王自营于濒河之八十里，而命公入据其城，扼头领以专进取。九月之八日，沈海潜师出城以远袭大营，王觉之，持满待。公闻信，亟蹑其后为夹击，贼大败，舆伤痍入，复固守。十四日，王益发兵环攻，公力战，先得其北关，馘二千，遂门于北门。贼突围以击门者，公与战，杀三千人，先登。汾州溃贼多从西门出奔葫芦峪以复还永宁、石楼，海则由东门遁去，收亡合散，寻破潞安，即其众也。盖海劲贼，致必死，赖公力战，斩杀万计，始克汾城，故军赏不与它将比，凡衣物马匹鞍辔者，再加金镵箭一以为宠云。

　　当贼之在汾也，诸民塞率与之通，汾既平，则以其间爬梳坞壁之携贰者。二十三日攻曹家堡，杀八百人；二十五日攻记古寨、善信堡，共杀五百人，皆下之。于是介休、平遥、祁县、徐沟皆降，惟太谷、长子为沈海所委将坚设守。十月之四日，公去攻太谷，贼将苏升者出城战，公手斩其前锋枭雄者十数，所将卒鼓噪乘之，杀千人，贼入城守，公蹙之，贼宵而突我，公踣其锐卒三百，贼气夺。明日公先登，馘五千，生得升。十五日，王命公引其军下潞安，东南出盘陀口，由沁州、虒亭驿、长天关、屯留县，贼先于数地皆置兵，闻大军至，罔敢弗佚，其人民率望风附，公驻马劳来之，沈海闻之褫魂魄遁去，遂复潞安。匝月迅扫两大郡，全晋震慑，而山民之深险者犹为梗。公以二十一、二十二日连拔马、苏、赵民寨者三，皆先与战后破平之，计三寨共杀二千一百人。郭家寨即日开门降。看寺寨者有贼千人与同守，恃其险不服。二十五日，公进攻，贼出战，杀五百人，遂围之。攻急，贼复出战，公右髀中一矢，裹创力斗，杀千人始克。王曰：“山寨既平，亟引其军攻长子。”公病创卧，先所部将仝光英、谈忠往击，既数日不下，公嚄唶曰：我当自行耳。十一月之四日，晨而至，夕而入其城，所杀五千人，光英、忠用力战赏，于是诸将皆服。九仙台者，山斗壁，我骑不得上，太谷、长子既下，潞安余党无所归，率奔台以拒险，沈海在焉。公以二十一日讫十二月之二日，火攻昼夜弗休，诛其渠率郭天佑、郭加友、罗真、崔海川、武二、刘某等，镵厄狭而平之，沈海穷蹙降，传诣之王军中，得不死。于是从大军定平阳，又定泽州，泽父老以公贤将宽厚，愿得之以安集百姓。公平关梁，严候望，通商旅，辑流移，间讨平阳、陵川残寇，令所过弗得有所侵暴。居四月，泽民大悦。

　　七年三月，王命公独以所步兵攻贼将田虎于牛鼻寨。寨踞大山，居齐、豫、晋三省之交，有多河里者，去寨五十里，在山半，贼壁一军为拒守，公进击，馘三百，破之。贼还山增兵复战，又破之，馘五百。乘夜袭我，公设伏于山涧，又大破之，斩获以无算。傍寨有西山贼将袁忠者来救，公与战，馘百人，生得忠。又次日，山东贼将李虎者亦来救，馘五百，公单骑手弓亲射之，虎矢贯其胫，几被获，伏草间，入山沟中，得脱走。田虎自谓援已绝，知必毙，乞降弗许。四月之二日，平其巢，焚之，余众尚有一千五百人，歼灭之殆尽。还报晋城悉定，军罢归。公功凡下三郡、一州、五县、二卫、八城、十堡、八寨、三台、十五洞，五从诸王分地进兵，大小七十七战，斩级以累万，擒伪总兵以下二十人，伪巡抚一人，伪平阳道一人。公初以孤生起裨校，乘沿边一小障，所将不过二三百骑，非有丰沛之旧、爪牙之重以为之藉也。猛气愤踊，思以效其尺寸，常身自决斗，斩将艾旗，趍利深入，崛起下僚，在诸将之后，特以勇闻。今公之功名著于东南，贵重矣，间酒酣谈其山西时事，解衣指视诸将曰：“吾尝攻某城某堡，矢着我之臂与两髀，流血至踵，裹而复进，今其瘢固在也。”噫嘻，观朝廷所以用公，与公所以自致者，岂偶然哉！

　　八年二月，论平晋之赏，诏补公都督佥事、副将，管参将事，治兵于芜湖采石。自河东底定，中原无风尘之警，而闽海方用兵，我南征之师络绎于江上，芜湖采石实江之锁钥，廷议思公成效，乃不留于西北而辄移之东南，良以简练形势，历试其材而用之也。公所辖宁国、太平为山郡，其间石臼、鹭鹚二湖，亦一逋逃薮也。有杨万科、管有缙、杨天生者恣甚，操江李中丞以属公，公因向导授指踪，不两月而三人授首。昔人谓以王师讨水寇则难，以水寇讨水寇则易，出权制变，用我短以制彼长，此虽于公为小事，识者固有以推之矣。当是时，江宁居重御轻，控引南北，固山额真石公、满兵提督哈公、汉兵提督管公，皆以元勋重臣任保厘、领宿卫，视古之大都护，而制府有马公鸣佩，中丞有张公中元，操抚有李公日芃，以文臣典机宜餫饷；自安庆以至于扬州，镇帅棋置。而江南特设一大将兼制四郡，治松江。又设一别将专备海口，治姑苏，后移治崇明。盖以海寇郑成功、张名振图自闽窥浙，自浙以窥江南，故先事修完分地，以为之备也。天子既用操抚请，谓公东南再著成绩，宜其官，即拜公为宁国副将，视事一载。

　　十二年秋，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苏州总兵王不儆于职守，既报罢，发代未至而贼急，制府谓此任非公不可，谋请之上，真以属公，而用便宜俾公摄理为渐。先是大司马以七月启事，仍以副将换任公于浙东之宁波，公以八月之三日渡海至崇明，受旧将所交兵，于浙东之命未闻也。崇明者，其初肇于山前、大安二沙，近江北，隶海门；后因平洋沙而县之，平洋易崩，乃迁其东之长沙，为今治。施翘河在其南最近，自南迤北为袁家港、高桥洪，自北迤东为东沪沙、西沪沙、稗沙；自南迤东为新开河、高头沙，自东迤北为双港、渡船港，而平洋沙直城之西，限以小洪，潮至弥漫，退即填淤浅涸，我马步之兵闻警不能以时至，而贼以其逼近大洋，水居犁曾等船辄舣于其地，因粮置杙，倚之为窟穴。水居之大者广二寻，高八九寻，上施楼堞，绕以睥睨，裹铁叶，悬皮帘，伏战兵二百其中，凿风门以施炮弩，其旁有水车二乘，激轮如飞。闽海水深便利，江南止可于广洋屯结，而窥伺内地非所长。其犁曾可容百人，最小者曰水，入水不深，转旋便捷，贼之犯高桥洪、堡镇、施翘河，皆是舟也。高桥洪直常熟之白茆港，为福山门户，而堡镇逼施翘河，绾水陆之口，富商邸阁居之。张名振以八月十三日泊船第三港，率其下三千人犯堡镇。公挥随征都司谈忠进，曰：“贼不争险要而趍烟村聚落，此其志在掠，无能为也。”官军力与贼鏖，馘一百二十有二，生得老寿等十四人，余众争舟，大半不及济。二十四日，贼分其舟于谷口以牵制我师，张名振自率亲兵数万攻围高桥土城，公曰：“此要害地，不可落贼手。”飞马而驰之，挥双刀左冲右突，众乘之，贼大溃，杀甲首一千七百三十有五，生俘李七等八人，奔还蹂躏不及舟而溺者累万，贼气大沮。制府马公以闻，有诏录其劳。而浙抚缘定海需公急，趍檄日至。浙抚秦公世祯，向固按江南有声者也。秦公之言曰：吾非不兼念江、浙，举足便有轻重。然官有局守，不可违也；地有封圻，不可越也。将军受命宁海，而为江南所留，岂有诏许将军乎？将军速装，无稽简命。马公之言曰：江南与浙中唇齿，贼精锐尽向姚，刘，吾已摧其前锋，便可乘胜疾击，此岂有两贼，而可以分地误之乎？公亦自以得贼要领，思遂其前劳，召诸将告之曰：“吾了此不过旬朔，若以浙中简书舍之他去，是为便文自营，缓追佚获，非吾与诸君力战意也。”马公闻之大喜，于是搜剿平洋之策始定。计崇明见兵三千有余，又益以抚臣亲将及刘河、福山分拨之兵，数仅及千，它马之选以佐军者亦不过百匹，而郑成功声言挟其三十六镇从舟山北犯，幕府深以为忧。公则曰：“施翘河战舰逼城，贼不能直前跳荡，小洪水栅无虑三百余艘，吾遣人侦，其幢牙浸寻乎分宗南指，是殆将走也，急击勿失。”马公诫之以书曰：“贼或见羸示谲，伺我之空壁逐利，而潜师卷甲从它道趍城，即崇明危矣！”公曰：“吾不一举扫灭，待彼泥居穴处，怖而主计，贼且何时定哉？”于是分兵断后，晨炊蓐食，径造平洋小洪。见贼连樯置栅，首尾相衔，萑之间，易为风火，爰施巨炮击之，须臾，烟焰涨天，延烧灼烂。公亲跨马栎阵，生擒贼首许奇、潘忠等，余众仓黄欲走，风帆累咽未行，我中军游击李廷栋统水师突入其中，大呼奋斫，装竿施拍，敌五舟应手糜碎，大溃而去。平洋之人，携负老弱，观于道周，若崩厥角，喜复其所。公乃拊循疾苦，咨诹险塞。以为是沙也，上通于郊牧，中隔于小洪，以潮汐为进退，若因水波恬缓，填而为堤，俾我方轨齐辔，应援时至，贼舟虽有窥者到而稀矣。诸将皆应曰：“诺。”或曰：“此大事，当与制府谋之。”公曰：“公家之事，知无不为，职也。必报可而后举乎？”于是李廷栋等率其将士距跃受功，公亲属役赋丈以为成命。当是时，郑成功遇飓风于羊山，舟船漂没，遁回岛中，江南之人赖公之力，得以安堵无恙。制府既条上前后战功，因言舟山见为贼巢，崇明咫尺虎口，求其功效日著，人地调习，舍化凤无可安全吴者，愿即用为苏州总兵官，且曰：“化凤向在云中血战数十，曩时行间诸臣今与臣共事者，多称其奇，积资酬庸，宜班上将，非徒以一战而邀不次也。”上既下之所司。先是苏州总兵，枢臣早奏用张承恩，故于制府所上，持其章弗许。世祖时方以海上为忧，察公忠勇可任，见部议，却之曰：“将如化凤，何故弗用而别求之耶？”乃命改补承恩于它任，而公升都督佥事，镇守苏州，繇特简也。

　　十三年之正月，新将立号于军中，自候奄以下无敢不庀其职，戎事修举，而平洋沙堤功亦届于成，神相厥劳，人无怨，又于其堧灌田千顷，收薪刍以作军费，吏民刻石诵德，其详在碑记中。马公时已征入京师，新制府郎公廷佐，开济多大略，一见公重之。先以堤成入告，言公所建于地方甚便；既而亲巡海上，遍视墩台布置，中夜烽堠分明。太息言曰：“吾国家九围有截，区区小竖弄兵，所恃舟楫之利耳。今诚采江、浙诸山之材，大修斗舰，募江湖习流以充柂工棹卒，得如公者整齐而用之，我岂复忧贼哉！”遂缮疏以请曰：“汉武凿昆明而南越荡平，王浚造楼船而江表归命，水战固西北之所长也，况东吴乎？臣至海上，见苏州总兵梁化凤，战守具有成画，大将材也。愿练水师一万五千人，拜化凤为大帅统之，其下分立两协十营，应用水居船五十，大沙船二百。两协各设一副将，一将领二千五百人；十营各设一游击，一游击领千人；水居一载兵五百，沙船一载兵五十：总以受化凤节度。崇明既形便之地，吴淞相望六十里，化凤即旧地建牙，而两副将就近声援，成辅车之势，计无便于此者。”天子可其奏，访之所司，许练水师一万，置帅与副如所请，而减游击为六员，水居为二十，沙船为六十，挑各营将士之趫勇者配之。搜赢羡、捐赎锾主给都船工作，有不足，则大司空斥水衡钱以赡用。公仍原官进都督同知，改苏州水师总兵，于十五年二月之十日，祃牙誓众，讲求技击，收召烝徒，将以修伏波之壮图，勒龙骧之劲旅。然而越舼吴舫，问诸有司，蛋卒鲛人，求诸蛮隶，自非足其金钱，假之岁月，横海一军，未易以猝集也。

　　郑成功、张名振自平洋创于火攻，羊山铩其风，鱼逃鸟窜，伏处经年，无复过南沙一步。是岁也，军候知其复谋内犯，公既盛为之防。八月之十有二日，贼前驱已过界上，已而飓风大作，辎重再于羊山覆没，贼渠妻子俱死，视前岁失亡为多。公乃大飨诸军，告以本朝福祐自天，海若、风师，咸为国效顺，而知贼之灭亡不久也。乃蠢兹小腆，犹未悔于厥心，十六年五月之十有二日，郑成功亲率海鹘三千，蚁徒数十万，击鼓叫噪，及于稗沙，意在直窥江宁，畏公必持其后，用其黠数，诈遣间谍以疑众，公立枭其使，焚书于门，将士闻之，无不贾勇。游击仝光英、把总高攀先俘贼候丁秀、宫龙二人以徇。把总潘大才护委输，于七丫口遇游艇而斗，遂夺之，生得陈义等二十四人。守备高士英出兵近港追贼，获其犁，手斩贼将陈桢生，得曾进等十有一人。崇明沙洲演迤，如循衣裾，缘岸为曲折，公察其可登者，埋竹落而锐其上，贼负舟跣足，触之辄伤。公又仿古巢车之制，创木台二百有二十，于其颠建三徽，授了者以升，而令之曰：海宗近者扬一徽，泊沙洲者扬二徽，将登岸者扬三徽。亟传烽告警，我应援之兵亦且至。若无事则休其兵，去海十里而舍，传餐解甲，息其力而后用之。百姓有义勇自效者，公为之联步伍，申训令，收得五六万人，俾各持一帜，视兵所驻又远三五里，藉其声势为疑军，教之曰：“吾非令若辈亲自格斗，贼至但哗扣而鼓钧声，以助吾战耳，勿恐。”诸将入言事，公固示整暇，方与客围棋谭笑，手卮酒以赐之曰：“若主守，吾主战，有急吾以中军策应，毋为先自扰也。”贼虽自恃其强，终莫能测，以此留屯浃日，移其舟溯江北引。公矫首叹曰：“使吾艅艎已办，当尽歼之洪波之中。今以有司征缮之不时，虽拥水师虚名，仍于陆地逐贼，故所效若此，岂我志耶？”寻闻瓜洲、镇江失守，贼别将徇九江、姑孰者，吏民私相影响，姑苏一日数惊，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豫，据分地为解，公则投袂起曰：“贼乌合亡命，掩吾不意，故得逞其狂狡耳。吾地方磐牙根固，诸镇林立，贼入其中，跳踉妄作，何能为耶？兵志有之曰：‘将骄必败。’今彼骄矣！逆徒自送死，而可弗之击乎？”会中丞蒋公国柱、巡按御史马公腾升各以其檄趣往救，而御史则以兼固根本，语不甚坚。苏松道宫公家璧，盛言都会之与海隅孰重孰轻，退舍之与救国孰得孰失，其指尤切。公小心参详，遂拜表决行。

　　先是制府下虎符，副将袁诚、岑应元者，公吴淞水师部曲也，以四千人往矣。公帐下亲校六营，营千人。是行也，左前营陈定、仝光英留之居守。中营曰李廷栋，右营曰刘国玉，后营曰周垣，奇营曰王龙。公传令办严。六月二十八日，率四千人渡海，与中丞会于吴门。时丹阳以上，贼候充斥，中丞谋之公曰：“彼尽锐前攻，累重在后，吾收京口，夺金、焦，焚敌舟而西上，则严城之围不战以解，此救江宁一奇也。”七月十四日，次于丹阳，中丞居前，李廷栋、王龙率兵从，公以二将殿。晡刻，四得制府羽书，公忧会城危迫，法当先捍头目，京口又居其次。顾谓刘国玉曰：“汝从中丞保丹阳，塞奔牛之口，遏贼东下。”而廷栋、龙撤以自从。日且入，部署中、后、奇三将之兵，衔枚夜进，十五日迟旦过句容。句容丘陵曼衍，草木蒙茏，公疑此必有伏，搜于溪谷之间，戒左右整仗乃过。既过，举鞭笑谓其下曰：“贼何知反？使有数千人蔽林扼险，则吾能安行无恐哉？速驱之，贼已在吾目中矣！”是夕漏下三十刻，抵江宁。守陴者传筹入报，制府命开正阳门以进师，都人皆喜。贼据白土山以驻军，取行栗，毁屋材，栉比而栽，视版筑为加固，置旃以为门，张幕以为舍，立表以为埶，名曰木城，大小七十余处。其斗士兜牟重铠铁面具者三万人，长铍前荡者次之，用矛用火、悬瞂挽强者次之。海师习流，其水军赢粮，私从者为下。分其兵属二总统，五提督，一提督所辖有五总兵。而郑成功左右自立五护卫，每护卫一总兵，其中军掌、五府印，兼制诸提督，号亲将。江宁之西北狮子山，视之若狻猊之蹲踞，镵其根而甓之以为城，其门曰仪凤。去门十余里为江，江之内阓联圜比，又襟之以长河，有石桥翼然其上，直仪凤之驰道。当驰道北，旁达于河口，又一桥锁之，此走白土山要路也。郑成功以形势视仪凤为可攻，则遣伪总统余自新暨二总兵结五大营于门外，后皆据街，前距河，而自新则断石桥，以树木寨塞要冲，绝樵采，向城阖而置阵。又恐我骑兵之或突其背也，则设横枑于市之中，绕而连栅之，出入者弓刀皞互焉，重铠铁人之从者一万，造云梯七百，高十丈。自新听卜云月日不利，按甲便时而后攻。公之至也，登狮子山以望贼，曰：“此地前厄后阻，不可以用众。逆徒虽盛，其当吾不过数千，但一处摧败，势必自散，草窃乌合，临阵而嚣，以吾料之，可一战擒也。”遂以二十三日独将所属三千人，又提标左营徐登第等，分为三道出击。汉兵苦不得多马，公亦思徒步逐贼，无所事骑，乃命戎旗游击朱鸿祚、郝进孝率马兵五百，专堵北道之桥口，曰：“我战而白土山有一骑过此者，汝死之。”中军李廷栋从南路过河，贼遇于隘，不得逞，则裨将常春等身先壮士以登民屋，用强弓注矢下射，所部卒皆登，骑危大叫，撤瓦甓以投贼，多中。而周垣亦以后营之士濒河漘向北杀贼，战甚力。公则率奇营王龙等从中路指自新而直进争桥。龙素胆决，轻身若飞，战急回顾，而公提刀逼其后，遂挺而大呼，踊于枑而腾捷，跃入其所树木城，两营士之破贼者亦会，皆带甲泅水，乱流而趣桥，贼五营毕溃。鸿祚、进孝分其骑偕督标游击白士元以钞断贼舟。贼以无舟，既不能济，而其营东西连栅数十，事急适足以自毙。我师从而烧之，因焚屋之势以行屠灭，五六万人叉手糜烂，无或脱者。阵获伪总统余自新一人，伪总兵二人，斩馘以万计，枕尸填籍，俘执者反接累累，收其资仗甚夥：此仪凤门之第一功也。

　　我军声既振，制府及满、汉大臣议以诘朝满兵出城而西，汉兵出城而东，期至白土山而大战。白土山蜿蜒有率然之势，郑成功结大营于东山之首，而用张文达为中军，贼营称张五府是也。所谓伪提督五者：前营黄某，后营翁某，而左营马信，则我叛将也，右营万里，中营甘辉。唯马信统水军于江，余皆连营西注。郑成功当我神策门，张文达结屯在近，次为翁，又次为万，而甘辉最西，当我金川门。它小营数十，星罗攒布。自余自新被获，固已人人惴恐矣。公之分地而出也，以五鼓开神策门，李廷栋、周垣、王龙、徐登第、朱鸿祚、郝进孝皆从，又益以副将吴淞袁诚、九江姜腾蛟、参将金山张国俊。诚故公戏下，前所云先至江宁者也。已进军，而满洲大兵之出金川门者以檄至，诚与国俊随奉调往，公乃率七将之兵，循山后抄出。已登山，公回顾贼船之舣江津者，岸上列有营落，军人或起或卧，呼周垣指示之曰：“此皆其老弱，柁工楫士居半，吾击之必走，走而束苣以烧其船，此断贼后距也。汝可行。”垣曰：“如火具何？”公曰：“沿江芦荻，孰非可燔爇，而俟它问乎？”垣受命去，则又分遣廷栋、龙从观音门以扼贼西偏，曰：“无令彼从右胠儳径以要我。”公乃自率鸿祚、进孝、登第等推锋进，贼置阵坚，猝不可动，我军士杀伤相当，中军守备常春者战疾力。自昧爽至日中，我师炮浸竭，十万之矢亦且尽，常春请于马首曰：“奈何？”公弃马徒步径前曰：“吾当自上耳。”春曰：“公不爱死，而吾辈敢后乎？”于是春及诸裨将刘大受、张抚民、张国杰、张广土、陈举等殊死战。贼所恃长刀铦利，左荡右盘莫可遏，我师有夹连棒者，中施钩锁，运之长丈余，能破之，又军中枣杖杨楯皆可用。贼刀自谓矛槊所不能敌，既连碎于棒，而铁人以甲重故，稍失足即踣，不能前，以此两事交诎。然火炮是其长技，列营前者犹数十重，顺风来击，声既过而郁攸之毒人者咫尺不辨，融风忽转，乃反卷其营中，我吏士乘之入，贼营恇扰不定。已而直烟起于山后，知舟船被烧，其徒忧念辎重，自以无所归，遂奔。甘辉为满洲大军所逐，闻叫声，趋而合势，山半遇奔者，虽斩之而不能止也。山沟出于诸营之间，树木槎桠，戈甲札，前者既踬，后者随之，满、汉军乘胜唱杀，血流有声，自相蹂躏，不及于刃而殪者，不可亿算，投戈鋋铠仗，高与白土山相埒。贼舟初连栟闾大绁，系碇江津，火至抽刀断缆欲走，惶急间奔还之卒，游涌攀号，乘船屋者用戈矛撞击不受，我提督管公又从而蹑之辟易，满洲大军毕会，数十万之贼，席卷云散矣。

　　公捷书先贺平贼，幸以三千人破贼十万，此皆皇上威灵，满、汉大臣指授，非臣愚怯之所能及。末乃详进军曲折，极言诸将勤劳，其略曰：“臣本不武，谬叨显授，得展铢两之报，不足酬恩。唯是将士之从臣者，登锋履刃，出万死以立微效，臣敢不为皇上陈之乎！二十三日仪凤门之战，南出冒围，乘屋檩凭高射贼者，中军游击李廷栋、守备常春，以下则刘大受、张抚民、张国杰、张广土、提标游击徐登第，以下则马之骧、王永祯、刘定法、姚顺、孙世尧也。循南岸濒河向北杀贼者，后营游击周垣，以下则高士英、张光先、闵溪、陈举、赵通国、武文煌也。中路陷坚，身先跃入木城者，奇营游击王龙为首功，余将乘之，人则杨懋经、谈忠、任九玉、杨起龙、刘虎、陈子龙、董得伏、谢有成、方震干、梅占魁、王显明、王加贵也。别路主击贼船以分其势者，戎旗游击朱鸿祚、郝进孝，以下则戴存、张奇、马崇德、梁忠、刘孟忠、刘世虎、张明、路良辅、刘应魁、牛得水、王义、邓云、王世望、王应登也。二十四日神策门之战，以臣意分军从李廷栋、王龙于观音门杀贼者，有王大成、杨世昌、刘福。周垣登山复下，抄断贼船，所与偕方震干，为随征守备，而李英、王虎、王明观、曹良、郝虎、路良辅、张自龙、牛得水，又震干所将；高士英、张光先、任九玉、赵通国，则后营之将，以垣故毕从臣领属。朱鸿祚、郝进孝、徐登第等以大战当贼劲处，有功将吏尤多：自中军守备常春、杨懋经以下，有刘大受、张抚民、闵溪、谈忠、张国杰、张广土、陈举、刘虎等，而随征官梁鼎、李尚文、陈嘉福、梁忠、邓云、武文煌、戴存、单岐山、张奇、马崇德、谈全、王明魁、张明、张雄、潘清、刘世虎、刘应魁、王加贵、王义、沈燧、李光荣、刘一才、童光代、党鼎昌、梁虎、刘应第、张继祯、耿如抡、梁彪等，皆以材官博斗，效力前行。满、汉大臣立军门以验所获，李廷栋身得伪总兵张禄，王永祯身得伪中军提督甘辉，王龙身得伪总兵郭良玉。谨分条以上功簿。”世祖省章大悦，以公连战独克，宣捷书以告远近，于时江上诸城，皆以尽为国守。公以二十六日追贼至金山，而刘国玉早从中丞蒋公收复京江矣。噫嘻！贼本沮洳么么之人，万分何虑？然苟将牢不击，屈强江湖之间，以诖误吏民，譬诸爝火滥延，疽痈内食，浸淫未有攸底，朝廷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东南之民，劳费巨亿、肝脑涂地者，又不知其几何矣。然则今日江湖生齿，烟火晏然，谁之赐也？公之德岂不大哉！

　　公之在京口也，念崇明城守庳薄，贼虽新败，其退而过海上也，将必致疾于我，谋诸蒋公以往救，曰：“吾将士与马半留会城，惟刘国玉恨不与江宁之战，思自奋，而王龙劲捷，即奔命不为疲。”乃召二将拊背而遣之曰：“汝与福山游击陈国隆先行，我即趣余兵踵发。”八月之七日，龙、国玉渡海甫入其城，所将卒及国隆未及济，而贼舟大至，登岸栅木为城，由天妃宫、石家湾达于城，寨以十数。我城中诸门设守。三鼓，贼于西北陬下土囤挨牌列红衣炮而举火，轰声震裂不休。明日日中，西城倾圮百十步。贼拥梯冲过堑将登，刘国玉、仝光英拔戟与争，炮碎其城堞，弗为动。王龙同心捍备，贼之攀堞上者，皆为白棓所击，国玉手所格杀尤多。久之引却，光英、国玉亟乘其疲，率裨校王宗出战，杀伪将五人、兵千人，大夺军资火炮。邑令陈慎收民扉筑土以补坏处，城守复完。十二日，诸将共出天妃宫，烧屯斫贼，贼乃过河，焚桥拒我，不敢复至城下矣。公既遣二将，而惧弗及已，则乘遽而驰，以初八日至于海口，登敌台以望氛，闻攻围之声，心营往救，苦从兵少而无船。公收得民舟八十艘，就见将张登扬、高士英、杨懋经、刘应第而激厉之曰：“如不以少击众，吾江宁何以破贼？”是日中丞蒋公亦至，乃以十三日于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贼伏舰百余，见之来邀，沙苇中斜出如箭。我长年捩舵向贼，中流呼曰：“斗来！”公与蒋公闻相持而近，知其遇贼别部，且战且前。已而我师举炮碎其四舟，杀五百人，追奔三十余里，日已晡，遂不及达于邑岸。崇明早已了帆影，听炮声，守者乘堙欢叫，施翘河之贼相顾错愕曰：“救至矣！”亟拔帆起行，守者出奋挺要遮，钩止其走舸，尽夺所弃木寨。郑成功方踞床在岸，归众拥之入舟，仅得脱，大为追师之所訽，本图刷耻，而又甚之。盖江宁之战，胆落气歼，固料其不能持久，然非公预添防将，权遣救军，则何以仓黄呼吸之顷，变瑕成坚，用声为实，如是其神欤！初贼之败也，切齿归怨毒于公，谓此邑诸将之所并帑，率奔徒致死以期必举，已而再挫，垂翅思归，遂绝意于内向。知者谓崇明墨守，永奠江淮，不徒在于一城也。

　　公再疏奏闻，先帝以公“功兼累胜，守更万全，宽朕南顾之忧，掌我东门之管”，特下玺书劳公，并将士之与干掫者，奖励备至。寻以制府定勋格，司马按国典，天子再有加命，授公三等阿达哈哈番世职，进左都督、太子太保，赐公金盔甲一副，蟒面貂裘及貂帽、貂短褂各一，并擦面靴袜，金玲珑宝刀，其带所佩纷砺之物皆具，上厩马一匹，鞍秋辔皆用金玲珑，服插弓矢者亦如之。它若副将以下，进勇爵，班袍帽，克敌者上等，捍圉者次等，所以为赏赐不赀。无何，公擢江南提督，绥怀简束，大得军民之和。又逾年，今皇帝即位，念公功大赏薄，加授三等阿思哈哈番，袭替八次，特谕公统辖全省，重其事权。公拜受敕书于庭，建幢棨，列笳吹，大陈尚方服物，以彰君宠。军吏杖刀立直，靺鞈而前趋者万人。公慨然顾其宾客曰：“吾山西一裨校耳，蒙恩以至于此。当江宁转战时，身膏原野勿惜，岂知绾上将之绶，金貂文驷，驰驱于九峰、三泖间哉！惟翼翼小心，敬恭弗替，庶效涓埃，以无陨越，愿与诸将同之也。”

　　伟业历览史传，因成败以审用兵，窃见为将之道，山川险易异宜，风俗刚柔异习，西北则主乎坚悍，东南则利在剽轻。故廉颇谓赵人吾思复用，曹公叹猘子难与争锋，盖人材地势之不同使之然也。求其短长迭施，奇正错互者，讵有几人乎？今公山西之功专于攻，江南之功专于战；为裨校名出大将之右，为大将身在士卒之先；用革与用木而俱长，将骑与将步而两善，斯所谓智勇有余而略不世出者也。诚编之典册，表以丹青，匪仅无愧乎昔人，抑且有光于前烈。请得比而论之：当其渡桑干，下勾注，扬武乎青陂、白道之间，张耳之禽夏说，绛侯之斩陈豨也；定西河，平上党，耀兵雀鼠之谷，振旅天井之关，武安君之走冯亭，淮阴侯之袭魏豹也；大航救至，东府城开，白石镵其空屯，赭圻扫其余烬，陶士行之诛苏峻，李药师之破辅公祏也；龙江战气，鸦浦军声，穷寇逞五火之攻，孤城保三沙之固，杨越国之追高智慧，王少保之取邵青也。伟业尝簪笔侍世祖于西苑，仰窥睿算，得御将之道，善任知人，宽衔策以求干城，厚宠禄以收心膂。其论赏也，不以亲近而或溢其率，不以疏远而稍绌其科，用允孚于折冲，无大无小，罔不用命。若夫受脤专征之臣，能以肺腑勋贤，同心一力，计功之日，得皇甫不伐之风，全宣子皆让之美。《传》曰：“师克在和。”以公事征之尤信。夫王师江、汉之浒，召虎也，诗人本诸宣王；元和淮、蔡之平，李也，史臣归之裴相。铺陈主德，推扬股肱，此载笔之责，而居功者之心也。伟业承公之命，敢备着其事，俟他日上请以藏诸故府，昭示于无极。

　　康熙四年月日，具官吴伟业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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