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全集卷四十八文集二十六

卷四十八文集二十六

　　○墓志铭（七）

　　▼张母潘孺人暨金孺人墓志铭

　　余友刑科右给事张敉庵，讳王治，以戊戌之月日，偕诸兄葬其妣潘孺人于虚宇府君讳翼之之墓，而金孺人祔焉。金孺人者，故翰林庶吉士西铭先生讳溥之生母也。虚宇公元配陆孺人无子，有子十人，唯潘孺人以继室生源与浚，而敉庵最少，三人者为嫡出，余皆少室，其前乎金孺人者有汪氏、叶氏。虚宇公之葬也，先以汪从，比玄堂之启，叶为同窆，而不得与金孺人并书。《春秋》之义，母以子贵，且以不没我西铭而推崇其所自出，礼也。先是敉庵官京师，疏请葬亲，以例格不允。比归而谋襄事，踏门来告曰：“先兄西铭成进士而葬我府君，今王治叨一命，葬我母以及先兄之母，则犹先兄之志也。先兄之门人唯有子在，其畀之一言。”呜呼！余忍不铭？

　　按状，孺人潘姓，家世太仓人，祖父皆儒者，有学行。孺人在震而表嘉祥，及笄而娴内训。其嫔于张也，赠君夫妇在养，而庶子之出多母者在抱，孺人专柔恭顺，奉颜色，庀甘旨，克以孝闻，其厚前室之家也如己家，字他姬之子也如己子。外而门从姻党，下而阿保傔媵，遇之皆有礼法，族蕃且大，中外无间言。府君之兄司空公夙友爱，而为左右所惎间，孺人从容告其姒妇曰：“娣之于姒以何亲？”曰：“以兄弟亲也。”“然则第奴舍客，以视兄弟诚有间矣。他人以疏亲，独不能使亲亲，此吾夫妇过也。”司空闻之泣，复欢好如初。府君以执友王公无子，命以己子子之，即敉庵也。王公殁，家以浸落，孺人迎其嫠嫂以归。在礼，异姓不得为后，其卒也，或疑其服，孺人曰：“生乎于我养，死乎于我哭，其又何疑焉！”府君晚岁不怿，思诸子以文墨自奋，孺人设家塾，宿膏火，穷日并夜，述遗语以勖勉诸孤。奇西铭之才，独怜爱之，命诸兄与之齿，曰：“若无易此子为也。”金孺人天性谨约，于流辈中素敛退，而独归心孺人，常教其子以孝，虽析箸异居，而晨昏罔间。西铭贵，宾客生徒，奉跽酒、执羔雁起居两太君者车数百辆，金孺人必推孺人先而己下之。孺人所出三子皆才，每兄弟同集，篇章竞进，辨论蜂起，西铭顾其坐客，概论天下名士，辄屈指曰：“我八兄，我九兄。”八兄谓源，九兄谓浚也。

　　敉庵甫龀而孤，孺人以属之西铭曰：“若善教此儿，哀此儿尤小也。”西铭横置一榻，旁庋图书，朱黄钩贯，手指而口授之，其于立身取友之道，厚期待，勤诱接，尝废卷太息曰：“我母老矣，安得吾弟之早就一第，以仰慰我母乎？”崇祯己卯，孺人亡，又三年西铭殁，金孺人伤心痛，未逾期亦至于大故。从此师友凋亡，陵谷迁改，海内人士扼腕于盛衰兴废之际，在两母之殁，恫乎有余感焉。敉庵成进士，官谏垣，酒阑灯灺，追忆西铭昔年太息之语，而孺人已不待，未尝不泣下沾襟也。

　　初西铭之葬府君也，张氏十子就列，而三母帷乎堂，髽而将事。今西铭无子，有嗣子曰永锡；而叶母所出二人，质先也长兄，先亡，次京应也，亦老病。以此三母之葬，皆敉庵及其同母兄主之。君子曰：“孺人之训齐异室，足比同仁；敉庵之志笃在原，可称不匮。善哉！足以为法矣。”抑吾闻之，孔子葬母于防，门人后至。夫负土执绋，亦为人弟子之道也。伟业挟策从师，升堂拜母，哲人既萎，十有九年。今者睹双碣之岿然，庶九原之可作，南瞻其子，北望其亲，在于吾师可云无憾，而门人都讲，渍酒山丘，松翙之痛方深，《蓼莪》之章久废。江都子弟，重经董相之坟；沛郡诸生，共诔桓嫠之行，能无泫然而已乎！乃因敉庵之请，为之合志，而铭之曰：

　　母也十子慈，子也百世师。我刻此辞，其系后人之思者，庶几媲美乎《鸠》之诗也。

　　▼佟母刘淑人墓志铭

　　大房山之下，有佳城郁然，斗泉圣水，蜿蜒趋之者，是为佟母刘淑人之墓。淑人之葬也，子江南右方伯讳彭年方从政于吴，季弟房山令有年，为书告兄曰：“吕望封齐，三世葬周，不忘本也。吾家备旄车之族。掌环列之官，循墓大夫遗制，三辅股肱，山川完密，莫宜于房邑。自吾吏兹土，行营高燥兆于偻句而墨食，将以月日启攒涂于国门之外，逆吾母之丧而堋焉。”方伯奉书而泣，乃手疏内行，谒铭于伟业曰：“先淑人之疾革也，吾两兄属櫜于南郑，彭年亦先受任肃州，会家中丞建节河西，避尊与戚，官命未改，获淹久于私第，适罹大故，偕吾季铺绞紟，视含玉，是天假其间，少逭恨于终天也。今两兄还归，率诸子弟。奉需车，穿复土，百里之内外姻毕至，彭年独守官于南，不敢越制徒跣以及于祖载，庶几下繂之石，镵懿行而掩诸幽，有以慰其无穷之悲乎！请累子。”伟业曰：“维公有恩德于吴之民，公之母则犹吾母也，敢用不文辞乎？”

　　按状，淑人刘姓，占籍宁远卫处士云封公女也。其先元戎高其勇爵，父则壹行标其素风。维佟氏远自晋、魏以来，世著襄平之望，釐尔嘉耦，嫔于高门。继亭公通明高朗，著令望于圭璋；淑人婉娩温恭，表芬芳于锜筥。盥馈而媵御毕从，庙见而宗亲交贺。崔、卢俪其光华，钟、郝侔其礼法矣。

　　其逮事王父母维斋公与李孺人也，百岁壮容，班壹之就边屯牧；九十健饭，虞谭乃家立养堂。及尔尊章，亦称耆艾，左餐右粥，异室同堂。赠参政西河公偕林淑人，有子亦既抱孙，亲在口不言老，一身井臼，两世晨昏，君姑夙戒于鸡鸣，长姒敢休于燕寝。酒浆腆洗，趋代勤劳；箴管鞶丝，先时纫制。此淑人之孝也；相我夫子，夙夜不遑，挽鹿车以御穷，卧牛衣而劳苦，士处世岂居人后，君诸儿必大吾门，教之以方，从其所好。既而漂摇风雨，琐尾山川，铁笼载而尊老以全，雍树驰而细弱乃免，明智有余，提携不易。天乎何酷，命也于罹，方百口之无归，又两亲之不禄。流离空乏，号叫苍黄，心枯垫隘之辰，礼尽凶荒之日，备物附身之无憾，过时卒哭以犹悲。此淑人之贤也；冢嗣建邦，勇不忘亲，危而致命。敝无存之死，逆者皆髽；杞梁子之丧，复之以矢。割情止恸，收泪存孤，得其死所，童汪锜亦可弗殇；虽曰无功，子千秋于今有后。此淑人之仁也；王师南迈，江、汉徂征，代马嘶斜谷之风，巴山望桑干之月。二子嵩年、兆年岂敢定居，身许人而母在；不遑将父，弟在军者兄归。告我征人，勤于王事。赵奢当受命之日，不知身家；羊琇处军旅之间，其唯仁恕。不以余年累汝，弗因吾故去军。此淑人之义也。

　　世祖章皇帝稽古右文，兴贤育俊。则有东都好学，四姓横经；元祐求材，十科造士。篝火佐芸窗之读，倚闾传锁院之名，绩试方州，才迁望郡，高唐盼子之遗爱，常山主父之故城。华发从游，轻轩就养，子勤于政，母教之忠，黾勉家风，恪居官次。何子平岂专禄仕，隽不疑多有平反，洊致嘉闻，克遵慈训。既朝廷布《蓼萧》之泽，而私门执荼苦之诚。追念先姑，陈衣綦缟；何心主妇，被服山河，属《湛露》之远敷，已《下泉》之同叹。于时方伯公改官武德，擢任并州。厌次城头，神萦梦寐；铜鞮陌上，目断襜帷。王僧孺之引驺清道，悲不自胜；顾元叹之高会趋庭，伤心难再。攀阊门之杨柳，望涿水之松楸。枯鱼衔索，经霜露于三秋；哀雁填泥，隔关河者千里。庶凭彤管，足嗣徽音，征诸琬琰之词，聊释杯棬之痛。

　　呜呼。淑人之内行，方伯纪之详矣。自其癸未生之岁，七十春秋而方伯贵，又七年而弃养，则其生卒也，六子，事有可书者五人。上殇而名者为定邦，则方伯之弟而房山之兄也。孙十三人：国璠少孤，诸孙为长；玮、珩、瑄、璟、璜、琛皆方伯之兄子，瓒、瑛、琇则方伯子也，琳、玙、琬则房山之子也。皆冠之以“国”者，著其行也。谨最其余行：宗党称其惠也；姻戚称其睦也；诸妇称其庄也；孙妇之既馈者，孙女之已行者、未笄者，教之如诸妇也；曾孙之在孺者，抚之如孙也；林淑人之女归于吴者，生乎于我养，死乎于我殡。《诗》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则其恤嫠逮下，可得而推也。

　　伟业闻之，自古兴王之代，必先世禄之家。在我本朝，佟为贵族，如西周之推尹、吉、东都之重杨、袁。茾徒峻秩雄班，礼隆使相；抑且文轩雕毂，秩比乡君。顾钟鼎之疏荣，繇齑盐之代匮，猗欤贤母，允也礼宗。文通武达，而子孙众多；男清女贞，而姻亲光宠。德音茂矣，福履绥焉。犹有绪言，不无遗恋。虽幸万石儿郎，悉居官下；终念伯仁兄弟，未尽目前。湣孙谓靡父何依，舒祺哀此儿犹小。崦嵫日短，禾黍坟高。冢近楼桑，流水出卢家之泺，山名木叶，故乡归丁令之家。伟业同病相怜，有怀不寐。风停树静，听宿鸟之啁啾；石泐金销，望乔松之偃盖。表丹青于奕世，昭纶綍于当年。长沙人士，文称陶母之贤；稷下书生，笔诔庄姜之行。用徇方伯公之请，而为之铭曰：

　　旄丘葛兮蔓高城，尾毕逋兮乌乌声。伊孝媛兮斯晨征，左抱姑兮右提孙。号且踊兮苍旻闻，嗟往事兮何酸辛。河水涟兮恒山青，被命服兮乘朱轮。我有管蒯兮何锦茵，我有藜藿兮何鼎烹。惟玉树之森森兮，慨余心之既宁。石阙兮高坟，玉佩兮辎軿。望锦川兮夜月，跂医闾兮秋云。噫嘻！千年终古兮，其永列于斯文。

　　▼封夫人张氏墓志铭

　　夫人姓张氏，西安府长安县人，封骠骑将军梁公讳孟玉之妻，江南总兵都督同知化凤之母也。家本青门素族，父以黄发杖乡。少习端庄，长娴教训。明诗习礼，亲灞岸之蚕桑；结帨施衿，劳扶风之砧杵。梁为旧姓，世乃儒流。衡茅两版，守北地之高风；弧矢四方，袭河西之余荫。曰惟贤媛，爰定厥祥。德曜成皋庑之名，伯鸾避世；舞阴保陵乡之胤，少府承家。遂启元戎，适逢兴运。

　　当其提兵牛渚，筑垒鸠兹，为王事维棘之秋，正将母不遑之日。义岂绝裾，温太真之誓师姑孰；功因剪发，陶士行之驻节丹阳。为彰陟屺之劳，封于石窌；用报倚闾之教，锡以延乡。以顺治十四年册拜为骠骑将军。夫人夫有爵而妇则从，子既官而母以贵。已而位跻上将，略著全吴。高牙大纛，中权领东海之军；文驷雕轩，内顾尽北堂之养。沃洲之浪不惊，方舟徐进；下濑之师频胜，扶杖何忧。为将爱民，此乃吾亲所教；以身许国，勿以母老为辞。侍兴霸以同餐，宾僚诵德；为张辽而下拜，将吏趋风。霜露不居，音徽遽谢，乃以丁酉八月二十九日遘疾，终于崇明之府第，距其生年辛巳四月二十一日，春秋七十有八。

　　呜呼！夫人孝敬共勤，贤明贞慎；劬躬焘后，作法贻谋。长子鸣凤，为长安县诸生；次都督也，由丙戌科进士。兰台著述，孟坚为定远之兄；新息勋名，伏波乃长平之弟。跗萼竞爽，骐骥齐驱，二婿则武达文通，三孙并兰芽玉茁。孙女四人，曾孙男女各一人，襁褓为瑰奇异质，婚嫁皆方雅名家。无不义切杯棬，礼修擗踊，从者袭绖而哀号，居者见星而奔问。于明年十月，扶榇西还。艅艎之卒万人，髽而路祭；鱼盐之城百里，哭以过丧。马鬛将封，虞歌在道。卜以某年月日葬于长安县某地之新阡，礼也。

　　都督公以金革变礼，丘垄兴怀。甘泉图画，秋风吹九陌之尘；槐里松楸，夜月照万年之树。为之铭曰：

　　安定之裔，益耳之门，举案风高，庆及后人。酒泉辞歃，曰余有母，以兹教孝，允文允武。慈姥有山，丁兰有庙，采石来归，板舆是导。驾言徂东，至于海邦，扶桑日出，峨峨养堂。板屋之风，妇女知义，嗟季行役，勉旃无弃。爰告彤史，昭示勿忘，谁谓内则，纪于戎行。昔人所戒，师迁于墓，军行勿剪，诵及行路。今营高燥，武库之南，佳城郁郁，宰木丸丸。乘氏加恩，开封追命，玄房虽纮，温纶未竟。高掩五尺，旁置万家，凡百孙子，德音不遐。卜云其休，元龟以食，有如不信，视此刻石。

　　▼刘母耿淑人墓志铭

　　沂水孝廉刘君玮将以戊戌十月葬母耿淑人于邑之某阡，而排缵内行，介吾友维扬姚黄门永言为书来谒铭，且致其尊人中丞赞皇公之命。中丞讳应宾，举癸丑进士，为吏部郎有声，尝识余于京师者也。余敢以不文辞？乃为序而铭焉。

　　按状，孺人为妇、为女而孝也。中丞家贫，束脩羊不足于腆洗，机杼操作，黾勉有无，辛勤佽助，既仕而归，倾箱倒庋，上其装于尊老，洗手不名一钱。耿固方雅之族，父为闻人，门衰产落，母毕以失明迎养，匕箸必亲，哽噎必祝，饭含窀窆，皆得其礼，其仰事有如此者。孺人为母、为女君而庄也；中丞起家赞皇、南宫二令，洊历中外，庀内政，识大体，篝灯宿火以训课诸子，衣粗食粝以戒饬诸子妇，祭祀以虔，婚嫁以礼，丝枲纫制，酒浆朐炙，家老长妾奉其教令，不戒而办，其御下有如此者。孺人为大姒、为诸母而宽仁有恩也。中丞有三弟，孺人处妯娌之间，齑盐井臼，己居其先，筐箱扃襜，己居其后。季叔早世，慰其姑之哀以誓抚诸孤，既成立矣，逮乎遭乱相失，析箸破家，间关追寻，经营收恤，始终不替其恩焉。解衣推食以赒给姻亲，折券弃责以振施茕独，饭僧祝呗以大作佛事。

　　呜呼！淑人之内行，孝廉状之详矣，而最大者：权榼之擅政也，劝中丞以请急不挂于祸；逆闯之犯阙也，赞中丞以远避不罹于兵。嗟乎！三十年以来，黄门、北寺之狱设械于前，赤眉、铜马之乱张罗于后，海内老成宿素，保有家室妻子无恙如中丞者，讵更有其人乎？《诗》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言击鼓用兵之日，求偕老如此其难也。当淑人之过江也，骨肉艰难，道涂钞夺，杜林载妻子于鹿车，伯仁奉老母而南渡，其劳苦可谓至矣。中丞从安池纳节，侨居维扬者十年而后归，归未期岁，而淑人至于大故。孝廉痛其母之去国还家，日不暇给，有风停树静之悲。乃后之君子，感漆室之遗忧，览菟裘之旧业，于淑人之生返故里，没遂首丘，恫乎有余慕焉。昔鲁义妇不以己子易人子，齐人见而回军；辟司徒之妻，其避兵也，先问吾父与吾君，终免晋师之难。盖齐、鲁山川完密，风淳俗厚，其妇女皆知礼义，能贤明强固，以搘拄于家国变乱之间，若淑人者，斯可以风矣。

　　淑人生以某年月日，卒以某年月日。有三子：长即玮也，甲午举人；次为澄海知县琪，已前死；而其季曰玠，为诸生。女一人。孙七人，孙女三人。曾孙女二人。一门之内，少长以齿，孝谨不衰，以故宦游燕、赵，流寓江、淮，远近皆传其家法。为之铭曰：

　　穆陵巀巀，沂、沭洋洋，笃生淑媛，诞于耿乡。耿乡维何？好畤之族，爰嫔于刘，荷天百禄。青犊称兵，黄巾告变，广固无城，碻磝不战。率我士女，曰惟永嘉，侨彼石头，比于琅琊。言旋还归，鲁人燕嘉，如何不吊，彤管有炜。佳城郁郁，山嶞水旋，朱虚之域，沛国之阡。颜母有林，桓姜有冢，樵牧斯辟，松栝斯拱。后五百年，前市后朝，泰山刻石，终古不消。

　　▼秦母侯孺人墓志铭

　　孺人侯氏，归于秦，秦与侯，常州无锡之巨姓。秦之先，其著者大司马少保端敏公讳金，端敏之弟曰永昌太守讳禾，永昌之子曰大中丞讳耀，载其清德，世有壹行。曾孙今封翰林检讨德藻，爰自龆龀，卜兹嘉耦，谓使侯氏抚有而室，其后必蕃，乃告诸中丞之庙而纳币，遂启贤子，以得命于朝。

　　侯之先，其著者曰太仆寺少卿讳先春。少卿之孙曰户部主事澹泉，讳鼎铉，家门雍肃，而孺人以生。澹泉之母王安人，节母也。孺人母华安人，而又鞠育于祖母，体自乡宗，渐摩教训。生而柔，笄而礼，中外夙著嘉闻。既馈，而舅氏太学公早弃于养，姑于夫人性方严，孺人偻行却立，箴管必饬，腆洗以时，燂汤药，问起居，所以执妇道唯谨。太学公丧在殡，孤子有事于先茔而出，邻人适不戒于火，郁攸从之，孺人号呼其家众曰：“火有及乎帟者，我死之。”遂舁以免。邑之属于兵也，于夫人以孤嫠，故子奉之以出；大父母从诸叔在它第，故留。检讨公既出而复反，孺人戒之曰：“君第往，有吾在，勿忧姑也。”呜呼！以是二者，足征其孝矣。

　　自太学公见背，门绪中微，澹泉公久次公车而未第。孺人初入门，荼苦是尝，漂摇是惧，乃能御之以柔，镇之以静，内以保其家，外以御其侮，唯夫子之搘拄。恐或瘁厥躬也，勉之曰：“丈夫贵自立耳，毋戚戚！”家老长妾与闻其语者，其称孺人也曰“居危能安”。以孺人之一身，立乎二十年之前，侯氏兴而秦氏得以保全；立乎二十年之后，秦氏兴而侯氏与之竞爽。孺人初不以其父而薄自振矜，继不以其子而微有充诎，诸姑伯姊与之游处者，其称孺人也曰“有宠益畏”。居家仰有取，俯有拾，丝麻菅蒯，赋事献功，具腶修以速父兄，洁酒醴以肃宾客，无大无小，必躬必亲。然犹小心敬戒，不敢自专进止，左右夫子，咨而后行。服御鲜纂组之华，簪珥绝珠玑之饰。俾仓有余粟，机有余布，则以班宗人之贫者。比闾无告，笃癃惸独，生则赒之，死则瘗之，罔弗逮焉。最其生平，肃而勤，俭而宽，婉而能顺，睦而能恤，孺人之著于内行如此。

　　有四子：长松龄，次松期、松乔、松如。松龄字留仙，年二十举乙未进士，官检讨，出后大宗，用覃恩推恩所生如令典。留仙之服官也，修前人之德业，克自勉励。孺人贻书传敕曰：“若勿以年少自多。年少易为人重，亦易为人轻，若当为其重者。”留仙再拜端诵，同官闻之，亦为肃然。盖秦氏子弟在典谒之中，即知艰难，无膏粱裙屐之习。尝因留仙冬夜呼寒，正色责之曰：“若曹赖先人余泽，今装绵拥火而寒，无以处窭人子徒步行风雪中者。”留仙奉其戒至于今，弗敢有斁。嗟乎！今天下年少取科第者，乘坚刺齿肥，盛衣裘傔从相夸尚，故旧里闾冻饿为沟中之瘠，曾不一瞬视，且从而朘削焉。彼父母恬有其禄养者，比比而是也，闻秦氏之风，亦可少愧矣乎！吾欲取之以示世之为母子者法焉。

　　孺人素无病，庚子之秋，留仙北行，次子就省试，送之至京口，还家寝疾，八月之十六日遂革。距其生丁巳二月二十五日，年仅四十有四。留仙及介弟仓黄袒叫，内宗外宗之至者哭之加哀。其葬唐山湾也，送车数百乘，妇女髽而辟踊，诸孙及甥以衰抱之，里人之与执綍路而奠辍，多出涕者。检讨公命其子以速铭也，曰：“吾非汝母，无以成吾家。《诗》有之：‘将恐将惧，唯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唯文字足传，有以慰亡者于地下。”留仙率诸弟以请，噭然哭。余因追溯先朝，澹泉公初举进士，定交于职方吴君永调之邸中。永调吾年友，亲侯氏婿，澹泉其内兄弟，盖侯氏阃教，自王安人以下，余之所熟闻也。

　　吾母朱太夫人精心佛乘，构藏经阁于邓尉山中，同心佽助，惟有于太君一人。江乡百里之间，音声相闻，信施杂及，缁素之口，必以秦母、吴母为先。已而像设告成，二母之轩车并至。余家无主馈，故莫从。孺人率其冢妇介妇赞姑于伊蒲之席，因以叙两家世讲。留仙在馆阁，修少长之礼；而孺人亦缘高堂雁行，让阶而登。吾母归而称其贤，羡其盛，未尝不为之三叹也。未二年而孺人卒，又一年，吾母至于大故，于太君亦以哭其妇而亡矣。语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富贵寿考，在人世不可以把玩。余因铭孺人而读其家乘，恫乎有深痛焉。

　　留仙娶于吴，继娶于华，吴为职方君弟之子，华则孺人母党也。松期所授室曰黄，继委禽于鲍。松乔之外家曰高，松如之外家曰陈，皆贵族。检讨有庶出未名之子一，以孺人殁后始生。女四，其三许嫁而殇，礼弗系于夫族，其笄而行者一人。孙男八：敬然、始然、孝然、廉然、文然、宪然，其可名者也。孙女四人，当详于世墓，故不备。呜呼！余观乎秦氏它日玄堂之启，俟诸百年，子孙之应书者且绳绳无算，而留仙为孺人宁体魄，刻琬琰，若恐弗及。余居两亲之丧，逼外除，而先大夫先妣之懿行所以图不朽者，将累当世能言之君子，而尚有待也。今执笔而志孺人之墓，其能无心焉摧割，而恧然其无愧汗乎！用不获已于检讨公及留仙兄弟之命，而为之铭。铭曰：

　　维侯昔有母，受旌以节，表厥宅里，崇台绰楔；维秦今有母，推封以恩，被之象服，翟茀寝门。斯二母者，孙绳祖武，爰受介福，实惟类我。胡丰其遇，乃啬之年？厥有良子，靡不由天。有氿者泉，其流泚泚，绕彼墓门，莫知其止。吾欲并礼宗而纪之，以告后之有彤史也。

　　▼蒋母陈安人墓志铭

　　吾年家子常熟孝廉蒋君伊，状其母陈安人之内行，踏门来告曰：“往者吾父亡也，兄佶图谒铭于先生而未敢者，有母在，不忍以遽葬也。今母亡矣，佶又不天而前死者三月。先是母属疾，以其哭吾父也，吾兄弟朝夕祈有间，以尽一日之养，不幸重遭少壮者之丧。吾母哭子，因以追痛先君，心肠摧裂，遽至于大故。呜呼！吾兄已矣，孤子何以逭终天之罚而下报母、兄乎？今者先君之铭有待，而愿志吾母，庶几致哀吾父，而慰兄佶于地下也。敢以请。”余曰：“子之先府君与吾同举于有司者三十年，吾友也。子之兄弟有敦盘之好，于同人不遗我老，而俾狎主其事，亦吾友也。古者朋友之妻之丧，则经而吊之；朋友之母之丧，则为位哭之。吾于蒋氏之礼有二焉，其何忍辞？”

　　按状：安人姓陈氏，常熟之唐墅里人。其先有为侍御史者，子孙世儒家，父念虞公也。念虞娶于程，生安人，甫在抱而养于叔敬虞，以朱孺人为之母，抚育有恩，故安人始终事二母如一。年十八归于蒋，是为赠礼部主事抱奇公之冢妇，而丁丑进士历南海、建安二令升仪制司南陔公讳棻之元配。蒋固巨族，世由科第陟显官，独抱奇公困锁院久不遇，偕濮太君长食贫。安人既馈，而枣栗腶脩，衿缨綦屦，不惜解瑱脱簪以营之。躬机杼，忘寝兴，所以佐夫若子于读者惟谨。其贵也，奉其姑之官，黾勉在公，简饬中外，具有礼法，濮太君殁于南海，方奉将柩车在涂，而又奔赠君凶问。比入闽，将报政而甲申大变，天地崩坼，则又得之建安官舍中。凡南陔搘拄家国，凶哀尽礼，安人之赞襄居多。自余初得举，识南陔于无锡舟中。其成进士也，余亦官京师。中间仕宦参错，垂老始相见于江湖，握手兴叹。入门而庭宇洒扫，铃柝肃然，主人设鸡黍之飨，肴核酒醴，中丰俭之宜，终宴，仆御无陕输嘻笑者，吾以此知嫂夫人之贤也。

　　南海壮县也，海虞于吾郡好以服饰居处相夸尚，里闬中独推蒋氏有素风，一官岭表，垂橐而归，家门无珠玉纂组之华，子弟无田园车马之奉，论者以为此固吏治贤也，微内助无以成之。南陔又言于余曰：“吾建安闻乱，时军兴旁午，使者促迫，坐邸舍中，山氓汹汹，束手无以应。吾妇尽捐橐中装以代输杉税，闽之人至今犹言之。”余尤叹安人审常变，识大体，不独称廉令妇也。

　　安人四子，己出者三，中子倜早岁夭殁，膝下唯三男三女。尝岁时宴集，幼稚盈前，指长子顾而言曰：“若等少长富贵，惟佶儿之生也，乃父为贫诸生，吾母子日夕为辛苦。”因相与缕陈之而泣。嗟乎！兵兴以来，如南陔之优游晚节，在同籍之中不易见矣。微闻家居几为何人所中，幸而得全，其没也亦不胜暄凉之感，故安人哭其夫若子为之加哀。然则世之不如南陔与不如安人之母子者，可胜道哉！安人卒戊申也，，距其生癸卯六十有六，后于南陔之卒者四年，故孝廉之名成也，安人所及见。今孝廉方远至，而诸孙崭然露头角，若安人者可以无憾。为之铭曰：

　　呜呼！古有合葬而为两铭者，其穴同，其窆之月日又同。维淑媛之高风，宜垂令问于无穷。故从而为之辞，以相随夫子于幽宫。

　　▼许节母翁太孺人墓志铭

　　崇祯九年，江南巡按御史以吴郡故太学许公之妻翁孺人节孝上闻，天子下诏旌其门曰“贞节之门”。又十五年，孺人卒，盖去许公之殁五十有一年矣。初郡人之以孺人节孝闻也，其子元极、元恺实详列其行，而元恺以好交友显名，故节母之贤特著。同邑先达如徐公勿斋、孝廉如杨公维斗皆不言同辞，台使者以两公之语为征，乃具疏得请。孺人之卒也，元极先三日以病殁，于是元恺躃踊号泣曰：“嗟乎！吾母之节得以显者，皆先皇帝之德，而吾之友实助吾兄弟以为请。今吾君亡，吾友亡，而吾之兄亦亡矣。苟不得一言以铭诸幽，是先朝之宠锡将泯灭而弗章也。惟娄东有旧史氏在。”乃即大参吴公之状来告。伟业曰：“噫！此吾友之母也。”为序而铭焉。

　　按状，孺人东洞庭翁公恒裕之女也，年十八归于许，两家皆洞庭巨族。许公讳明臣，字余耕，以明经入太学，为时闻人。其殁也，年仅二十有四。孺人少于公一岁，二孤皆幼，抚榇长号，引簪欲自刺，水浆不入口者五日。姑勉之曰：“若从死，如藐孤何？”自此五十余年，屏去绮縠弗御，辛苦拮据，为余耕公起冢舍，立祠堂，田园邸屋，有加于旧，中从亲旧，人无间言，此其事夫之节也；孺人之姑曰姜太孺人，姜为望姓，又王文恪公外孙女。文恪家法清整，姜孺人得其教，门以内有节行法度。孺人承颜色，庀甘旨，服勤勿失。姑病，口尝药以进，不解衣带者数月。病已笃，哭泣吁天，梦神人授以药，吞之乃瘳，此其奉姑之孝也；孺人初称未亡人，元极甫四岁，元恺三岁。余耕之兄曰仍耕，能抚字诸侄，而孺人内和妯娌，外事伯叔，聘礼贤师训督二子，遂以成立。仍耕之次子丁卯举于乡，孺人出遗书数百卷，涕泣以授二子，曰：“乃父无年，不得志于锁院，若其无忘乃父之志。”此其教子之勤也；孺人性好施，扶困济厄，弃责折券，甓道路，成桥梁，营寺宇，并力为之，惟恐弗及。岁大祲，出米二百石佐其子，以给茭田、翁巷之贫者，恩及数百家矣。江宁、松江邸舍所在，赈贷亦如之。苟遇荒祲以为常。此其救人之仁也。

　　初吾师张西铭以社事兴起东南，而勿斋、维斗为同志，尝大会武丘，舟车填咽，巷陌为满。其有倾身接待，置驿四郊，请谢□宾客，则推吾友德先。德先者，元恺字也。当是时孺人方持家秉，德先挥斥千余金以为顿舍饮食之费，孺人无几微吝色。逮节孝疏闻，适会孺人六十，西铭偕勿斋、维斗登堂拜母，同人毕至，里中以为荣。自西铭亡后，世事迁改，交游摧折，勿斋、维斗致命而死，德先以告其母，孺人未尝不潸然出涕，且以幸两人之得死所也。

　　元极之病亟也，孺人哭之恸，曰：“吾不从若父死者，以有尔等在，今何忍壮子先殁以下见吾夫哉！”乃亦卧病，不肯服药，取手所制布衣熟视曰：“吾可以下报矣。”噫！余闻之：忠臣节母，皆秉天地之畸气，必使之备艰难尝荼苦，以历试其所守。孺人之晚福亦既安且乐矣，乃竟令哭子以殁，所谓以节始者，还以节终，天之以完行俾孺人也。讵偶然哉？先朝所以风厉人伦，若孺人者，可以无愧矣。

　　子二：长元极，太学生；次元恺，吴县庠生。孙四人：国光、斐光、廷光，俱元极出；纶光，元恺出。孙女三人。曾孙男四，曾孙女二。孺人生于戊寅七月初七日，卒于辛卯八月二十三日，年七十有四。即以是年十月十五日祔于余耕西茭田亭字圩之阡。伟业偕诸公以交于德先兄弟，俯仰三十余年，今执笔而志孺人之墓。夫述先朝表扬之典，发贞媛幽潜之行，俾后之邑乘国志知所称道，此亦旧史之事也。乃为之铭曰：

　　震泽之气，上属咸池，倬彼婺星，贞耀下垂。宣文韦母，孝义桓嫠，绰楔有光，彤管是贻。图画丹青，礼宗女师，昭兹来世，刻我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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