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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子方(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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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忘言者,非可以有言而忘之也。道大而言小,道长而言短,道圆而言方,道流行而言止于所言,一言不可以摄万言,万言不可以定一言,古言不可以为今言,此言不可以为彼言。所言者皆道之已成者也,已成则逝矣。道已逝而言犹守之,故以自善则不适,以治人则不服,以教人则不化。其通古今,合大小,一彼此者,固不可以言言者也。事发于机,机一发而不能再;人鼓于气,气已泄而不能张;待之须臾,而仍反于故。则聊循斯须之情,一用不再,忘言以听其消,无不消者。而以言留之,以言激之,于是得丧祸福交起以撄人心而莫之能胜,皆执故吾以死其心之灵者也。道日徂而吾已故,吾且不存,而况于言乎!此交通之知,莫见之形,所以不忘而长存,为道之宗也。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耶?”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 无择,子方名。 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耶?”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耶?”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 以虚为所缘,而保合其真。 清而容物, 清也,虚也,人而天也。 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 傥然,放失之貌。 召前立臣而语之, 立乎前之左右。 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真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考索》曰:“子夏之后为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庄周之后为荀卿,荀卿之后为李斯。” 〔解曰〕 溪工之不足为子方师者,惟其称道之数当也。当则所不当者多矣。至当者,非可以称道者也。治病者以当于此者治彼,则祗以杀人。故言无不有当而无当,其可以称道穷之乎!夫人之无道,心之勃也,气之蹙也。惟“达人之心”者,知其动而不可测也,而动以穷,则必反于静。“达人之气”者,知其迫而不可抑也,而迫之极,则必向于衰。心静气衰,而意已消矣。不以为然,不长之以悖;不以为不然,不激之以狂;则其穷而必反者可必矣。夫一动一静、一盛一衰之相乘而赴其节,天之自然也。虚清者通体皆天,以天御人,人自不能出其圜中。圣知之言,仁义之行,自彼视之,犹勺水之于洪流也。夫有魏奚足为累哉!有国而恃其圣知仁义以为政教,求其当,而物乃不能容,真乃不能葆也。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振、拯通,谦言救己之失。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解曰〕 谏人似其子,道人似其父,非果有父子之爱也;成心立乎中,执之若规矩之画一,骋之若龙虎之不可御,心死而气溢,则出言如哇耳。目击而道存者,方目之击,道即存乎所击。前乎目之已击,已逝矣;后乎目之更击,则今之所击者又逝矣。气无不迁,机无不变,念念相续而常新,则随目所击而道即存,不舍斯须而通乎万年;何所执以为当,而谆谆以谏道人乎!不待忘言而言自忘矣。 颜回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瞠,敕庚切,音撑,直视貌;前望不及,故然。 ”夫子曰:“回,何谓耶?”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 无成法可施,人自顺之。 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 音乌,叹声。 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于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 取法。 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 日出则一切皆见有,日入则一无所见。 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 念念相续。 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 薰然,芳草丛生貌。 知命不能规乎其前, 命不可以预知。 丘以是日徂。 过去不留。 吾终身与女, “与”字,与《论语》“吾无行而不与”之“与”同。 交一臂而失之, 接于左右,忽不见。 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 著,见也。吾之著者,有所以著者在焉,而汝仅于著求之。 彼已尽矣, “彼”字,指吾所以善者而言。 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 言也,行也,因物而动者,己无不可见;又于此外求其不言而信,不比而周者,妄矣。唐、塘通。肆,市也。驿马、市马,皆聚马而非产马之处。 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解曰〕 后之步,非前之步;今之趋,非后之趋。己之步趋且过去而不仍乎故迹,况夫子之步趋乎!守其故处而不能移,以为允当,则其心死矣。夫道无不待而先成者,故生死皆非己也。而欲规乎其前,则且刻一日以自为死期乎?况能刻一日以为吾之生耶?故言也,行也,言道也,见为当者若可规乎前而为之,而时已逝矣,事已变矣,化已徂矣,无可规矣。天下本奔逸绝尘之天下,而可以步趋死其心乎?夫惟忘言者可言,卮言日出,而不以谏人如子,道人如父;知其交臂已失,而无可谏无可道者也。虚其心,日生以待化之至而不昧,如日在天,不挽已坠之景以为诘旦之明,而物自待之以比方,斯则其不忘者也。不忘者存,而心恒不死矣。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 慹然,不动貌。 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耶?”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 辟音壁,塞也。 尝为女议乎其将。 谓将生未生之际。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 不以易薮易水为苦。 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 隶,贱役,人以得免为幸。 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偃至言以修心; 偃,游也。 古之君子,孰能说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 汋,食角切。井一有水一无水曰汋。此言井水之自无自有,莫非自然。 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解曰〕 物之初,固遗物也。言之先遗言也,行之先遗行也,有所萌者无可规者也,有所归者非故吾也。而其为独体也,万物合一而莫非独,故变而不失其大常,得丧祸福,待其至而后循斯须以应之,才乃无穷而德不假修。以是待物,物将自依于其所化,此之谓葆真以容物,而忘言以存其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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