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夕堂永日绪论 | 上页 下页 |
外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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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家未立门庭以前,作者不无滞拙,而词旨温厚,不徇词以失意。守溪起,既标格局,抑专以遒劲为雄,怒张之气,由此而滥觞焉。及《文钞》盛行,周莱峰、王荆石始一以苏、曾为衣被,成片抄袭,有文字而无意义;至陈栋傅夏器而极矣。隆、万之际,一变而愈之于弱靡,以语录代古文,以填词为实讲,以杜撰为清新,以俚语为调度,以挑撮为工巧。若黄贞父、许子遁之流,吟舌娇涩,如鸲鹆学语,古今来无此文字,遂以湮塞文人之心者数十年。语录者,先儒随口应问,通俗易晓之语,其门人不欲润色失真,非自以为可传之章句也。以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语参之,求文之不芜秽也得乎?文凡三变,而其依傍以立户牖,己心不属,则一而已矣。万历之季,李愚公始以坚苍驱软媚,方孟旋始以流宕散俗冗,稍复雅正之音,于先正冲穆之度未遑领取。而其变也,亦足以起久病之尪矣。 当万历中年,俚调横行之下,有张君一(以诚),虽入理未深,而独存雅度。君一与许子逊同时。昧心之作,至子逊而极。其《乐则生矣》一段文字,开讲处有数“乐”字,鸟语班阑,不知音“岳”音“雒”,犹可谓肉团心有一针孔乎? 承嘉靖末苏、曾泛滥之余,当万历初俚调咿呦之始,顾泾阳先生独以博大弘通之才,竖大义,析微言,屹然岳立。有制艺以来无可匹敌。夺王、唐“大家”之名以推毂先生,虽阅百世,不能易吾言也。但以无可跻攀,为流俗所不歆羡耳。黄蕴生欲问津焉,而见地不彻,能放而不能收。自非实有得于道要而淹贯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恶能不望崖而返? 钱受之谓黄蕴生嗣归熙甫,非也。熙甫但能摆落纤弱,以亢爽居胜地耳,其实外腴中枯,静扣之,无一语出自赤心。蕴生言皆有意,非熙甫所可匹敌;但为史所困,又染指韩、苏,未能卓立耳。然蕴生当天步将倾之日,外则辽左祸逼,内则流寇蜂起,黄扉则有温、周、杨、薛之奸,中涓则有张彝宪、曹化淳之蠹,忧愤填胸,一寓之经义,抒其忠悃。传之异代,论世者所必不能废也。 陈大士史而横,金正希禅而曲。若其离此二者,别寻理际,独至处自成一家,固贤于归熙甫之徒矜规格也。若经义正宗,在先辈则嵇川南,在后代则黄石斋、凌茗柯、罗文止,剔发精微,为经传传神,抑恶用鹿门、震川铺排局阵为也?先辈中若诸理斋、孙月峰、汤若士、赵侪鹤,后起如沈去疑、倪伯屏、金道隐、杜南谷、章大力、韦孝忍(克济,黄冈人)、姜如须(垓,山东人),亦各亭亭独立,分作者一席。释氏有言:“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特以无门可入,绝陋人攀援之径,放入不知玄赏耳。 孙月峰以纡笔,引申摇动言中之意,安详有度,自雅作也。乃其晚年论文,批点《考工》、《檀弓》、《公》、《谷》诸书,剔出殊异语以为奇峭,使学者目眩而心荧。则所损者大矣。万历中年杜撰娇涩之恶习,未必不缘此而起。《考工记》乃制度式样册子,上令士大夫习之,勾考工程,而下可令工匠解了,故删去文词,务求精核,其中奇字,乃三代时方言俗语,愚贱通知者,非此不足以定物料规制之准,非放为简僻也。《檀弓》则摘取口中片语,如后世《世说新语》之类,初非成章文字。《公》、《谷》二传,先儒固以为师弟子问答之言,非如《左氏》勒为成书,原自不成尺幅。以此思之,三书者,亦何奇峭之有,而欲效法之邪?文字至琢字而陋甚;以古人文其固陋,具眼人自和哄不得。 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秽极矣。黄葵阳已启其端,至万历壬辰而益滥。陈懿典《宪章文武》出题云:“国宪王章,本朝为重;阐文绎武,昭代为尊。”此是何等语,而一时传诵为警句?嗣后效之以不通者三十余年。崇祯间诸名人力为洗涤,然犹有云:“天无子,人之圣者为其子;海无内,人之圣者居其内。”(“德为圣人”四句会墨。)如此迷惑丧心之语,犹拔作南宫首卷,文字安得不陋,士习安得不偷邪? 良知之说充塞天下,人以读书穷理为戒。故隆庆戊辰会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文,以不用《集注》,由此而求之一转。取士教不先而率不谨,人士皆束书不观;无可见长,则以撮弄字句为巧,娇吟蹇吃,耻笑俱忘。如“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撮云“冰兢”;“念终始典于学”,而撮云“念典”。乃至市井之谈,俗医星相之语,如“精神”、“命脉”、“遭际”、“探讨”、“总之”、“大抵”、“不过”,是何污目聒耳之秽词,皆入圣贤口中,而不知其可耻。此嘉靖乙丑以前,虽不雅驯者,亦不至是。汤宾尹以淫娼小人,益鼓其焰,而燎原之火,卒不可扑,实则田一儁、黄洪宪倡之于早也。 有代字法,诗赋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绳”之类,或以点染生色,其佳者正尔含情,然汉人及李、杜、高、岑犹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义,况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如敬则是敬,更无字可代,而所敬与所以敬正自随所指而异;用代字者,以“钦翼”、“兢惕”代之,或以“怠荒”、“戏渝”反之,直是不识“敬”字,支吾抵塞耳。信曰“悖笃”,仁曰“慈祥”,学曰“敏求”,思曰“覃精”,善曰“纯粹”,治曰“经理”,皆代字也。先辈中亦有此病,自吴季子小注来。有胸有心者,不应染指。 叠字不可析用,如诗赋“悠悠”而云“悠”,“迢迢”而云“迢”,“渺渺”而云“渺”,皆不成语。“兢兢业业”,旧有此文,亦不甚雅。“业业”云者,如筍虡上崇牙,两两相次,龃龉不相安之象。时文绝去一字,而云“兢业”,不知单一“业”字,则止是功业,连“兢”字如何得成文理?此病先辈亦有。若嵇川南、赵侪鹤诸公、则必不作此生活。 欲除俗陋,必多读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润之。然读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则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则所谓道听而途说者耳。 经义固必以《章句集注》为准,但不可背戾以浸淫于异端。若《注》所未备,补为发明,正先儒所乐得者。如尤公瑛“寡人之于国也”章文,以制产、重农、救荒分三事,而以末段归重汰兽食、发仓廪,为目前应迫救荒之先务,救荒而后待来年以重农,然后徐及制产,乃令孟子之敷施调理,井然有序。又如金正希“侍于君子有三愆”文,谓人有愆而不自知,唯侍君子乃知有之,而惭惶思改,见人之不可不就正于君子;陈大士“欲仁而得仁”文,谓欲取于民者,薄敛而缓征之,仁者之政也,则所得者,民皆乐奉而怀恩,固仁者之得也,如此乃与不贪相应。诸若此类,注所未及,讵可以非注所有而谓为异说乎?困死俗陋讲章中者,自不足以语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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