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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七


  紹興諸大帥所用之兵,皆群盜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後,弱甚矣。張浚、岳飛受招討之命,韓、劉繼之。於是而范汝為、邵青、曹成、楊麼之眾皆降而充伍,乃以復振。走劉豫,敗女直,風聞驚竄之情,因以有定。蓋群盜者,耐寒暑,攖鋒鏑,習之而不驚;甲仗具,部隊分,仍之而無待;故足用也。不然,舉江南廂軍配囚脃弱之眾,惡足以當巨寇哉?

  乃攷之古今,用群盜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歸者有權,收其用者有制。光武收銅馬而帝,曹操兼黃巾而強,唐昭用朱溫而亡,理宗撫李全而削。盜固未可輕用也。以弱而受強,則賓欺其主;以彊而受強,則相角以機;以強而受弱,則威生其信。無故而來歸者,詐也。挫於彼而歸於此者,弗能為助者也。以名相服,而無其實者,乍合而終離也。故欲撫群盜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盜之欲降也,抑先戰勝而後從。雖已為我之部曲,猶以強弱與我爭主客之權。唐何挾以受朱溫?宋何恃以受李全?溫與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制,翱翔自得,復將誰與禁之?唯紹興諸帥之知此也,風馳雨驟而急與之爭。一敗之,再敗之,無不可敗之盜,而後無不可受。群盜豈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為吾主,而可無釁折死亡之憂矣。此其受之之權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為盜,而既為之長矣,固袖然自大,而以為我有此眾也。受命歸降,而又崇其秩以統其眾,則雖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尊而不親,而不能固保其尊。其來也,因之而來;則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順也,因之而順;則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擁虛名,元戎徒為旒綴。夫且肉袒而市我於敵,夫且懷姦而代我以興,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報乎?故盜可用,而渠帥不可用也。

  乃竟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志無他,而必不可圖功。蓋其初起也,皆比閭之儔伍,無權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為長;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眾使不離哉?固有工於為盜之術,而眾乃弭耳以聽。其為術也,非有規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過人,而戰無不勝也。不以敗為憂,不以走為恥,不以旦此夕彼為疑。進之務有所鹵獲以飽眾,退之知不可敵,而急去以全其軍。得地而無固守之情,以善其規避;一戰而不求再戰,以節其勞疲;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於是徜徉不幸之地,憑恃山川之險,以免其人於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於是貿貿而起者,樂推奉而戴之為尊。夫如是,欲使之爭封疆於尺寸,貿身首以立功,未有能勝者也。敗亦走,勝亦走,無所不走者,無所不掠。甚則坐視國家之傾危,而乘之收利。或叛或篡,皆其習氣之無恆,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讋之,恩不足以懷之,非徒唐昭、宋理之無以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滌其頑詭,使媚己以共死生哉?故光武於赤眉之帥,誚以「鐵中錚錚」,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黃巾之眾,終不任以一將之功。而朱溫、李全仍擁部曲,屹為巨鎮,進則敗而退則逆,為盜魁者,習與性成,終不能悛也。

  紹興諸帥用群盜而廢其長,張用、曹成、黃佐僅得生全,范汝為、楊麼皆從斬馘,李成、劉忠寧使之北降劉豫,而不加收錄。則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滌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餘力矣。宋之撫有江、淮,貽數世之安,在此也。蕩滌盡,則民力裕;戰勝頻,則士氣張;大憝誅,則叛逆警;部曲眾,則分應周;控制專,則進退決。故以走劉豫、挫兀朮,而得志於淮、汴。垂及異日,完顏亮猶不能以一葦杭江而逞,皆諸帥決於滅賊之功也。非高宗之志變,秦檜之姦售,宋其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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