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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宗二


  畢仲游之告溫公曰:「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錢粟,一歸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餘於財,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於古今之治體矣。溫公為之聳動而不能從。不能從者,為政之通病也,溫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廢實,二曰防弊而啟愚,三曰術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無,大臣不問錢穀,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為天子惜,於是諱言會計,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說之義,而蒙之以為名也。不言有無者,非禁使勿知之謂也。不於有而言無以求其溢,不於無而計有以妄為經營。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內,不當言無也。不問錢穀者,非聽上之糜之,任下之隱之,而徒以自標高致也。出入有恆,舉其大要,業已喻於心,而不屑屑然問其銖累也。若乃賓賓然若將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為天子、可以為大臣乎?自矜高潔之名,而忘立國之本,此之謂惜名而廢實。習以為尚,而賢者誤以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為弼成君德之說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國之富也,知之則侈心生。於是而幸邊功、營土木、耽玩好、濫賜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謂之導君以驕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懷不足之心,則不期儉而自儉。之說也,尤其大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豈憂財之不足而為之衰止哉?高緯、孟昶、劉鋹僅有一隅,物力凡幾,而窮奢以逞。漢文惜露臺之費,非憂漢之貧也。奄有九州之貢稅,即不詳知其數,計可以恣一人之揮斥者,雖至愚暗,不慮其無餘。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虛枵,抑且橫徵別出。夫顰眉坐嘆而相戒以貧,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貽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則將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後可乎?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雲,西防銀、夏為憂,則亦立國之本圖,固不當以守財坐嘆,導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為謀已下也。

  乃若術疏而不逮,則雖博練如溫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數、畜積之實者有故:方在青宮之日,既無以此為其所宜聞而詳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樂而念不及之者勿論已;即在厲精之主,總其要不能察其詳,抑以此為有代我以來告者,而弗容亟問也。若大臣則亦昔之經生,學以應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習,長之所游,政暇公餘之所涉獵,即不以宴遊聲色蕩其心,而所聞所知者,概可見矣。下者,詞章也;進而上焉,議論也;又進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於天下之務,亦上推往古數千年興廢得失之數,而當世出納之經制,積聚之盈歉,未有過而問者。故億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億其無,而不知其未嘗無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幾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幾何也。雖以溫公經濟之實學,上溯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條條,一若目擊而身與之;然至於此,則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見其東流,而不知歸墟者何天之池矣。則雖欲臚列租稅之所登,度支之所餘,內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積,計其多寡,而度以應人主有為之需,固有莫捫朕舌而終以吃吶者。則學之不適於用,而一聽小人之妄為意計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億國帑之虛,而以桑、孔之術動人主於所不察。元祐諸公欲詘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則相惘相值,勿問貞邪,而各以時競,何異兩盲之相觸於道,其交誶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為務,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守之者,胥隸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紙也;湮沈而不可問,盜竊而不可詰。嗚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獲之,絲絲而織之,銖銖而經營之,以效立國久長之計,使獲免於夷狄盜賊之摧殘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無之中,與糞土均其委棄;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攜杖觀雲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則孔子曰「足食足兵」,其為俗吏之嚆矢與?丁謂上會計錄以後,至熙寧元年,六十年矣。中歷仁宗四十一年之節儉,民無流亡,國之所積可知也。青苗、均輸、農田、水利之所獲,一部婁之於泰山。諸君子不能舉此以勝安石之黨,且舌撟而不能下,徒以氣矜,奚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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