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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一三


  為君子儒者,亟於言治,而師申、商之說,束縛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詫曰:「此先王經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漢、唐皆有之,而宋為甚。陳靖請簡擇京東西荒地及逃民產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稅,遂授京西勸農使;陳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罷之,而黜靖知陳州。論者猶惜靖說之不行,為恕等咎。嗚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為治術者,孰忍以靖之言為必可行乎?聖王不作,而橫議興,取詩、書、周禮之文,斷章以飾申、商之刻核,為君子儒者汨沒不悟,哀我人斯,死於口給,亦慘矣哉!

  今姑勿論其言,且問其人。靖,太常博士也。非經國之大臣,無田賦之官守,出位以陳利害者何心?及授以陳州之民社,則尸位以終,於民無循良之績,於國無匡濟之能,斯其人概可知矣。故夫天下無事而出位以陳利國便民之說者,其人皆概可知也。必其欲持當國大臣之長短,思以勝之,而進其黨者也;不則其有所忮忌於故家大族而傾之也;不則以己之貧,嫉人之富,思假公以奪人者也;不則迎君與大臣之意旨,希得當以要寵利者也。即不然,抑偶睹一鄉一邑之敝,動其褊衷,不知天下之不盡然,而思概為改作者也。如是者,覽其章奏,若有愛民憂國之忱;進而與之言,不無指天畫地之略;及授以政,則面牆而一無能為。是其為浮薄僥倖之匹夫也,逆風而聞其膻,而皮相者樂與之親。書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誠畏之也。

  乃若其言,則苟實求諸事理而其奸立見。唯夫國敝君貪,大臣無老成之識,於是而其言乃售。今取靖言而按之,所謂荒地者,非荒地也;所謂逃民產籍者,非逃民也。自汴、晉交兵,迄於契丹之打草穀,京東、西之凋殘劇矣。張全義、成汭之僅為拊循,周世宗以來之乍獲休息,乃有生還之游子,僑寓之羈人,越陌度阡,薄耕以幸利,而聊為棲息。當陳靖陳言之日,宋有天下三十二年耳。兵火之餘,版籍錯亂,荒萊與熟地,固無可稽;逃亡與歸鄉,抑無可據。則荒者或耕,逃者或復,幸有脫漏以慰鴻雁之哀鳴,百年大定以還,自可度地度人,以使服賦率。靖固知其非荒非逃,而假為募民之說,俾寸土一民,詞窮而盡斂之。是役一興,奸民之訐發,酷吏之追償,無所底止,民生蹙而國本戕。非陳恕等力持以息其毒,人之死於靖言者,不知幾何矣。唐之為此者,宇文融也,而唐以亂。宋之季世為此者,賈似道也,而宋以亡。託井地之制於周官,假經界之說於孟子,師李悝之故智而文之曰利民,襲王莽之狂愚而自矜其復古,賊臣之賊也。而為君子儒者,曾以其說之不行為惆悵乎?

  夫三代之制,見於典籍者,既已略矣,若其畫地域民,而俾任土作貢者,則有以也。古之人民,去茹毛飲血者未遠也,聖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擇地而治,唯力是營;其耕其蕪,任其去就,田無定主,而國無恆賦。且九州之土,析為萬國,迨周併省,猶千有八百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輕重法殊,民不堪命。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畫井分疆,定取民之則,使不得損益焉。民不自為經界,而上代為之。非此,則擇肥壤,棄瘠原,爭亂且日以興,蕪萊且日以廣。故屈天子之尊,下為編氓作主伯之計,誠有不得已也,夫豈以限萬世而使必服其徵哉!乃其所謂再易者,非必再易也;一易者,非必一易也;其萊田,非必萊也;存其名,不核其實,勤者不禁其廣耕,而田賦正如其素。故自上農以至下農,其獲五等。豈百畝之所獲,勤惰如是其差乎?萊地之耕否使然耳。

  及漢以後,天下統於一王,上無分土逾額之徵,下有世業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經界,而無煩上之區分。至於兵火之餘,脫鋒刃而務災畬者,或弱民有田而不敢自列於戶,或丁壯有力而不但自墾其田。夫亦患田之不闢而民之不勤,百姓不足而國亦貧耳。無與限之,弗勞募也。名為募而實為綜察,以與歸飛之雁爭稻粱,不已慘乎!

  夫如靖者流,妒匹夫匹婦之偷得一飽,而為富有四海之天子益錙銖升斗之利。孟子曰:「闢草萊、任土地者,次於上刑。」非若此儔,其孰膺明王之鈇鉞邪?不勸而自勸者,農也;勸農者,厲農者也。頭會箕斂,而文之曰「勸」。夫申、商亦何嘗不曰「吾以利民」哉!而儒者誣先王易簡之德,以申、商之纖密當之,晉陳靖以與周公齒。道之不明,莫斯為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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