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会·第三折

第三折

　　（旦男妆上）

　　〖一剪梅〗屈原江水子胥潮，自古难消，今日须消。如霜一把报仇刀，生在今朝，死在今朝。皇天纵得贼徒骄，一向妆乔，莫再妆乔。骷髅粉碎首悬标，你不轻饶，谁肯轻饶！俺谢小娥，自从得李判官大人指示，换了男妆，起个名儿，叫李小乙。谢苍天见怜，头面手脚，都泼皮了。一路访来，到这江州西门外，挨河僻巷里，果有申兰这贼。那申春却包着个老婆，在对江。恰好这贼当败，粘个帖儿在门上，雁人佣工，我便投入他家。经今三载，尽心儿里外照管，街坊上不容易与人说句话，家中一丝也不疏失，更兼整治酒食，曲称他意。这贼十分欢喜，做歹事的套数，一毫也不瞒我。俺在包裹里寻出俺爹爹段郎两件汗衫儿，只为有血点儿，丢在没用处，和包货的粗布上，有爹爹名字印记，俺都藏下。几次忍不住要下手，奈他聚散无常，恐怕走了申春。今日端阳佳节，昨日把二两银子叫俺买办酒食，合伙儿过节。喜撞着北客带来有堆花干烧酒，俺闻着便醉的，买了三十多斤，蒸烂两个大猪头，四只肥鹅，炸了十斤大鱼，捣一盆大蒜，等这贼看龙船回，弄他噇个大醉，好一齐斩草除根。如今尚早，俺且关上门，寻出血衣印记在手边，以为证据；并备办一方搭头首帕、两件女衣应用。（恨介）贼呵！不怕你今日不死在俺手里也！

　　（关门入内持衣上唱）

　　〖南宫一枝花〗则提起血痕斑两领汗衫儿，（悲介）回想着临别时灯前那一霎！拈针密密缝，泪滴交襟下，叮咛道：遇冷须加，还要紧系着秋罗帕。怎知道，寒江风冷伴鱼虾，染刀腥白骨如霜，向狂波一丝不挂！

　　我想爹爹段郎英魂不远，且望空祝告他者。

　　〖梁州第七〗你则解梦魂中殷勤哭诉，谅孤魂原不在海角天涯。我为你含羞更忍恨，向三焦下宽松了罗，解散了堆鸦，陪欢侍酒，强笑传茶；只为你浸寒涛肉冷汀洲，不顾得软苗条试猛虎撩牙。则愿你借江上千顷雄风，吹散他魂坠泥沙，做一个乌江夜泣乌骓马；俺如今生和死，钢刀一把，拚得个凛冽寒霜淬剑华，斩尽秋瓜。

　　俺且祷告小孤娘娘者。（跪介）娘娘！你既引孤魂教我报冤，只争今日助我一灵儿！

　　〖牧羊关〗娘娘呵！你澄波清海雾，浴日洗东华；怎忍见小裙钗，怨气结青霞？也不烦雷部双轮，也不消天丁六甲，则教我青锋随手下，一线没争差，酬赏了哭春江彻骨冤，不枉了絮春宵埋头话。

　　这咱，那贼徒敢回来也。

　　（内打龙船鼓，随意喊唱扒船歌介。）

　　（旦）江头锣鼓正喧，料且未回。我虽带有随身倭刺，不中砍斫。贼家尽有好刀，拣一口来用。（向内取刀出，作砍势介。）

　　〖哭皇天〗刀呵，你随贼徒害良善，无休暇；也须要趁今朝，洗垢除瑕；闯着时粗胳膊似汤浇雪，当着时黑脖腮似风飘瓦，好与我支分节剐，才显得赛龙渊，宝气掩丹霞。但这一伙贼徒呵，不分真假，有甚嗟呀！

　　此时贼徒将回了，待我再向厨下收拾整齐者。（持盘壶收拾介）

　　〖乌夜啼〗（唱）一般般次第安排下，待他回拭嘴磨牙。这香喷喷迷魂汤，肥咄咄人油鲊，甘美无加；更不消曲按琵琶，陪几曲歪胯调，哩落莲花；管教他圆睁眼笑得没丝罅，横吞呷，无休煞，游鱼儿上我钩，醉猩猩随他骂。

　　〖隔尾〗填万丈的深冤，只在须臾下。谁待学蠢张良错打了博浪沙！长休饭，且放你些时假，正好撑达，何须挣扎。且看你杀害我爹爹段郎的贼胆呵，和膏带血，真个有若干大！

　　（孛扮申兰，杂扮申春，同四贼笑诨上。）龙舟队队逞英豪，擂鼓摇旗莽叫号，咱若有这些闲气力，则教李官家穿不稳衮龙袍。咱家申兰，与侄儿申春，和这钱孙赵李一班好兄弟，在浔阳江上做那把刀儿，也得彩。今日一同看龙船回。昨日吩咐李小乙买办酒肴，这咱想齐备了，且回去尽量欢饮。来到门首，这门了。李小乙可也仔细，免教人张破我的行径，不免教他开门。（叫介）

　　（旦应开门介）

　　（孛）小乙！酒肴齐备了么？

　　（旦）齐备了。

　　（孛）快搬来，肚将次饥了。

　　（摆酒肴诨饮介）

　　（旦）爹！恐怕烹调不中口哩。

　　（孛）好！好！兄弟们尽着吃。

　　（旦）这酒可也吃得？

　　（孛）好呈头，好呈头。只可惜不曾叫个小侑唱曲送酒。

　　（旦）这早晚，想大户人家都叫去了。爹们若不嫌，小乙也曾学得胯调，胡乱编个曲儿，服侍爹们，只休取笑。

　　（杂）好！好！小乙哥，你只多了那把刀儿，到也像个妇人。

　　（旦背云）教你认得有这把刀儿的好男子！

　　（旦唱杂取三叉板诨上介）

　　〖寄生草〗榴花儿红似火，菖蒲儿抽新翠；蜈蚣蛇黾相吞制，龙舟龟鼓争轻利，天师灵篆诛妖魅。尽鲸吞一吸猛烧刀，如今不饮何时醉？

　　（孛）唱得好，满斟酒来一齐干。你还把咱兄弟们聚义意思唱来！

　　（旦唱）

　　〖幺〗亲生底未是亲，结义呵真忠义。有酒呵，堆花酽酿齐醺醉；有肉呵，堆盘大碗皆肥腻；有衣呵，堆纱绣锦挨身系；更有那开通元宝百来堆，松纹大锭鹅毛细。

　　（孛）唱得好！大家吃发财酒一碗，干！小乙，你是心上人，这巷里又没邻舍，可将咱们替天行道本事唱来！

　　（旦唱）

　　〖幺〗论财爻总是天，便天也随人意。恰风高月黑天连水，牲牢神福梢公醉，思乡客倦鼾齁睡，轻轻抽了缆桅帮，到江心插翅也难回避。

　　（孛）好！好！吃个流水杯。一个催，一个干。

　　（旦唱）

　　〖幺〗舸儿，破浪来；小划子，分波去；一挠钩找住蓬系，一番身好赛呆鹰翅，一声呼惊醒天蓬睡；快将来，留得你六阳魁；再俄延，好吃我板刀馄饨咸酸味！

　　（孛）唱得好！连斟三碗，齐干，再唱来。

　　（旦唱）

　　〖幺〗做官的逞威风，做客的夸伶俐，榔头大板催常例，长夫书帕趋权贵，低银假货欺童稚。我是个抽丰破散好亲朋，不用你纸封袱裹红笺馈。

　　（孛）唱得更妙。咱们得些儿也不枉了。换大碗儿齐干。

　　（旦唱）

　　〖幺〗弓兵们是我小偻；捕盗官是我亲翁婿；大花押，佥几个擒拿字；纸甘当，填一个全无弊；黄白米，已送入在靴州里，有时露着一些些，只教那地邻保长臀皮替。

　　（众醉诨介）

　　（孛）荡好酒来，再唱再饮。

　　（旦背云）你看这贼，自要取死，找上了一碗堆花的烧刀，不怕他不倒。（取酒诨劝杂吐介）

　　（旦唱）

　　〖幺〗秃厮儿说因果，倘秀才夸仁义，则兀那孔夫子受尽了东陵气，释迦佛吃勾了天魔累，西王母守不稳蟠桃会，只李博士一句说分明，而今世上皆吾类。

　　（众跌倒压睡介）

　　（旦）爹们！再请一碗！

　　（孛）合眼叫吃吃介

　　（旦背云）醉便醉了，恐怕还挣扎得。待我唱个曲儿讥诮他，看知道不知道者。

　　〖幺〗黄水獭吃勾了鱼，穿山甲舔尽了蚁，粉蛾儿终撞入灯油里，蚊虫儿早挂着蛛丝系，猛毛虫恰遇着翻身猬。冤家狭路遇冤家。焰摩天上难回避。

　　爹听我唱请酒

　　（孛）扒起喊好好，复跌介

　　（旦）醉便十分了，恐怕还动弹得。我再唱一曲，说出本事，看他懂不懂。

　　（众鼾呼介）

　　（旦唱）

　　〖幺〗俺是个母丁香，药性烈；你则道公槟榔，能消气。雌木兰暂卸下盘龙髻，秦女休不怕你盘蛇刺，高辛女权混入盘瓠队；看咱脱却皂头巾，恰是个活拿小鬼钟馗妹。

　　全然不醒，果然醉泥了。（做挦耳捏鼻，喊叫醒来吃酒，众不知介）这一伙都不省人事，及今不下手，更待何时？（入内取刀，先杀孛，众惊起，爬跌追赶，尽斫杀介）贼子冤仇已报，俺且除下这头巾，换了女衣，割下申兰申春两颗头，望空浇酒，祭告爹爹段郎者。换衣哭拜云爹爹！段郎！小娥为你杀贼报冤。你知道不知道？

　　〖骂玉郎〗虽则是根苗铲尽没牵挂，劣脑袋与分花，不辜负孤魂千里伤心话。（哭介）只我那爹爹段郎呵，骨已冷寒潭下，怎能勾蝶飞春冢，挂一陌纸钱花！

　　祭告已毕，不免提这两颗贼头与血衣印记真藏，到前街叫动地方，同向江州首告去。（行介）街方保甲，我巴陵谢小娥，千里寻贼报仇，惊动众位，今往官府首告去。

　　（杂扮保长同众上）好惊死人也！一个妇人杀了两个猛汉，这妇人好像申家李小乙。

　　（旦）奴家正是。这杀的便是申兰申春。俺改换男妆，在此三年，才杀尽一伙强贼。

　　（众）申大郎笑面儿和气，用银也松泛，难道是贼？

　　（杂）你怎知道！手松脸笑的正是大王哩！

　　（众拥旦行介）

　　（卜儿扮刺史上）十载寒齑罢苦吟，辛勤博得带腰金；读书也识清廉好，待不爬来痒不禁。吾乃江州刺史钱为宝是也。今日天中佳节，正好在内衙饮酒，外面击鼓喧闹，说甚妇人杀贼报仇。这事有甚想头滋味！但是典守者不能辞其责，且出去问他。（开门介，众拥旦上）

　　（卜儿）那妇人，清平世界，为甚杀人，可一一供来！

　　（旦唱）

　　〖恋皇恩〗楚塞吾家，来到此浔阳江下。妇人谢小娥。父亲谢皇恩，丈夫段不降，经商过此，这贼申兰申春，一伙劫财害命，抛骨江水中。妇人有不共戴天之恨，誓以一死，求报冤仇。因此上，卸钗鐶，囊短剑，来觅冤家；将身投入申兰家为佣，得见了真赃无假，更有这血染衣纱；趁今日龙舟耍；赚醉了眼生花，才能勾探月窟，斩妖蟆。

　　（卜儿）你父亲丈夫既被杀了，没踪影，你怎知是这伙人，没一毫差错？

　　（旦唱）

　　〖红芍药〗梦里分明说不差，说下几句字谜儿，教俺访高贤，遍走天涯。当夜洒着几点血在榻前为据，因此写着四句，到晴川阁粘壁以问，幸遇江南观察判官李大人参透了道：门东春草是根芽，指点儿家向江州细访查，暗藏身不敢喧哗。

　　（卜）你如何不来告理？

　　（旦唱）

　　则怕呵财爻暗动，变了空亡卦。

　　（卜将扇掩口，从人喝介）

　　（旦）

　　因此上投入蓼儿洼。

　　（卜）这妇人好一刁哩。我且问你：人命关天，你有甚凭据，杀许多人，却来说鬼说梦？

　　（旦）有李判官大人批照在此。

　　（卜取看念介）元来他有墙壁，难为他不得。也罢！我如今表奏当今，说你孝烈，旌表可好？

　　（旦）谢老爷费心！俺却不屑弄这虚脾，把性命换浮华。

　　〖玉交枝〗虚名是假，反惹高人笑骂。俺呵，姜椒入口钻心辣，生和死看作浮槎。元是他女孩儿三从做浑家，待干休，怎忍干休罢！到如今，折戟沉沙，谁更问铜台片瓦！一声声晨钟发，一通通暮鼓挝，回首夕阳西下。扑灭了断头香，看透了破镜花，向空门云封石径苔，月冷松棚架；任灰心草线灰，待参话风幡话。只一件：寸心未死，为李判官大人呵，他指迷津的恩波未报答。

　　（卜背云）一来这妇人硬帮不好惹；二来李判官是上司参佐；三来不行申报，那贼家中赃物便入官。

　　（转身介）叫保长。他既有赃据，着地方将贼人尸首撺入江中去。一面差人收查贼赃入官。这妇人不消羁管，任他去罢。正是：开门收得窗前月，一任梅花到处飞。（下）

　　〖煞尾〗（旦）这贼呵，仗凶威自占了浔阳一霸，杀将来全不消八阵六花，轻轻的扫尽妖氛刚半霎，定不争差，何须惊诧！列位看官们，你休道俺假男儿洗不净妆阁旧铅华，则你那戴须眉的男儿元来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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