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春秋家说 | 上页 下页
文公十九论九


  商臣之罪,晋在所当讨乎?曰:此非一切之词所可制也,故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天理者不息,不息故密,其惟纯粹以精,退藏不忒,而吉凶善败亦于此乎受度。若夫一切之词,立一义以该一切,可与否尽之矣。可与否既各成其端,端各有义,故天下无争仁而有争义。吉凶善败,巧历所不能殚,乃争一废一而不顾其中,皆一切之词之所蔽也。

  最下之说曰:夷狄之无父无君,自相蹄龁以终于乱,中国之利,勿问可也。似也,而恻隐之心亡矣。且所恶于夷者,惟其取人之伦而灭之也。所恶于彼者此,而又幸其若此,诚反之心而不亦已傎乎!

  其次曰:王者不治夷狄。不治则无乎治矣。无乎治,虽弑父与君,而固无治也,又谁与拣其重轻哉?夫不治者,谓要荒之外,声不相问,迹不相及,其兴其丧,非我所知也。周裂土以封楚,授服以爵楚,其与中国,固尝与乎盟会观问之事矣。故不治云者,汉之于冒顿、宋之于完颜雍是已,雍弑亮。而非楚之谓也。

  又其次曰:中国所虞者,楚也。楚且有覆载不容之罪,乘其罪而执之,是一举而两义伸也。于是而楚之臣子,内愤大憝,外资义问,从中而应,戮商臣以谢晋,改立君以听命于中国,虽使之削王可也,此因义以成乎利矣。呜呼!惟此之为说,似是而尤非,以蠹王道,莫之或先也。

  夫义,一而已矣。大义在我,无所容假,而更假一义以益之,则并所秉之义而俱伪。“立心无恒”“莫益之,或击之”矣。夷之僭王,子之弑父,奉义以治之,致一而已足。故曰“一人行,则得其友”。阴惩其僭,而阳讨其弑,则是僭不足诛而必待其弑也,抑弑不必讨而惟僭者之弑为必讨也?拓跋氏之以胁萧鸾,惟无可秉之义耳。有义可秉,而此之胁,楚之臣子岂不足以察我之情实,而暋焉恣我以得志乎?是故拓跋氏终不能得志于齐,浸文王而用此,亦不能得志于昆夷,而欲望晋之得志于楚也,不亦难哉!

  汤武之放伐,施之君父而无嫌,志号一焉耳。志一号一,内顾不诚,用诈且不足以有功,而况于用义邪!是故一切之词,遽可其可,遽否其否,不患乎无执。而以处两端之中,歆止歆动,幸以为利,掩以为名,则功必堕,而义先丧,自非可与权者,固不足以与于斯矣。且所谓权者,亦非轶可否之两端,以有其神变也。立者因道,权者因心。立者心合道,权者道从心。心合道则道画心,道从心则心生道。欲心生道,必无往而非道。无往非道,纵广于道,因时以愤盈,是故可亦人之可,而有其必可,否亦人之否,而有其定否。以此而决大疑,诚于发,诚于义,则诚于功。帝王之所以张弛进退,宰天下而无嫌者,此而已矣。今且执大权以决此疑,则商臣之逆,其必讨焉,固也。乃其用以讨者,则非若前之所云讨者也。

  义有序。序者,心之伦也。夫楚固非不治者矣,然疴痒之关心,固不能与中国齐也。内之国中,上之王室,下之友邦,晏然无可生其怵惕者,则当时之大愤,固莫急于商臣矣。故宋之于完颜雍,不可讨也:吾君父之仇未报而问彼之君父,则心已先乎熠矣。惟内顾之莫阙也,志暇而义充,楚非不治者也。于是而闻商臣之辜,怒盈于中,诚将其勇,愤于一往,莫之低回,僭王猾夏之罪,留以俟之他日。不幸其乱,不冀其服,致果成刘,得罪人而他无求焉。用斯以往,楚之改君以听命,有陨自天,非所望也。定而复叛,固其所也。揭日月以行,无有阴匿,而或为阳声,则志亦易获。而楚之臣子,不能操我于所挟以相挠。王者之治远人,君子之治乱贼,惟此焉耳矣。

  用斯以往,其未可以望之晋也,明矣。内之国中有急焉,上之王室有急焉,下之友邦有急焉。晋之所急者尤多,而急不在楚。急不在楚,则恻怛愤怒之心不生。义心不生,则义道不生于心。道不生心,则诚不动物而物挠之。心不生,道不立,诚不动,物遽可遽否,徒然托于道以成其欲。幸而止焉,歆而往焉。呜呼!此大同之以纳景丧梁,万历之以救鲜疲国考,曾不如置而弗问之苟免于咎也。行止之几,吉凶之本,无他,心而已矣。心者道之权,德之流行者也。不知天德,不可与言王道。为一切之词者,弗思耳矣。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