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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九章(3)


  ▼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纯,常也。言天命之无常,不佑楚也。震,动而不宁也。愆,失其生理也。东迁,顷襄畏秦,弃故都而迁于陈。百姓或迁或否,兄弟昏姻,离散相失。仲春,纪时,且言方东作时。旧说谓东迁为原迁逐者,谬。原迁沅湘,乃西迁,何云东迁?且原以秋冬迫逐南行,《涉江》明言之,非仲春。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写出无知、得意之状)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一本“荒忽”,上有“怊”字)

  旧郢一曰丹阳,今枝江也。楚自熊通迁于江陵,亦谓之郢。至是东迁,泛江而下,径江夏、陵阳,由江入淮,以达于陈。江夏者,江汉合流也。汉水方夏,水涨于石首,东溢,合于江,故汉有夏名。其经流至汉阳乃与江合,而汉口亦名夏口。则汉谓之夏,相沿久矣。流亡者,迫于强邻,弃其故都,倾国而行,如逋逃然。甲之朝,启行之日。极,至也,言何所底止也。楫齐扬者,君臣民庶万艇皆发也。民不能尽迁,其留于郢者,永与楚王诀别,不得再见。一时宗庙人民瓦解之哀,于斯极矣。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楸,梓也;长楸,长林也。夏首,夏口。西浮,西望汉水浮天际也。龙门,郢城东门。蹠,所往也。洋洋,去而不返。阳侯,波神,谓波也。薄,与泊通。絓,系也。蹇产,诘屈也。此上言在途飘泊,追思故都者之情。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上则有洞庭,下则有江,滔滔东逝,去而不返也。终古,自先王以来也。逍遥,无知自得之貌。灵魂,犹言梦魂。归故都。夏浦,汉渚也。此上皆追忆郢都之辞。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坟,堤岸也。登者,泊舟而登也。自江汉而下,岸平土沃,可以怡情,而云哀者,所谓信美非吾土也。江介,夹江南北也。遗风,吴之故俗,与楚殊者。陵阳,今宣城。南渡,舟东南行也。焉如,不知所栖泊也。国既东迁,江汉之间人民失次,旧时井疆夷为丘墟,故都城阙草莱荒芜,则州土平乐,又何足以舒忧乎?此叙始至下江而不安之情。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忧者,忧所迁之不宁;愁者,愁故都之不复。当始迁时,且谓秦难稍平,仍复归郢。至此作赋之时,九年不复,终不可复矣。赋作于九年之后,则前云仲春、甲之朝者,皆追忆始迁而言之。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佗傺而含戚。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承欢,上下相承以相娱也。汋,与绰同;汋约,纵敛自如貌。谌,信然也。前皆叙迁者之情,此以下原自道其忧国忧谗之意。顷襄迁原于江南,其迁都于陈,原不与同迁。寻绎此篇前后之旨,盖原虽不用,然犹可与闻国政。东迁之役,原所不欲。谗人必以沮国大计为原罪而谮之,故重见窜逐。其伤心悲叹者,于此为切。而深憾昏主佞臣,安于新邑,嬉游自得,曾不知国之弱丧不可复持,则虽放逐,忧难自已也。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湛,徒感切;湛湛,厚貌。被,音披;被离,侈张貌。瞭,明也。杳杳,高远也。薄天,言德之高峻极于天也。谗人毁正,尧舜传贤,且可被以不慈之名,况其他乎?憎、好,君憎之好之也。愠惀,诚积而不能言也。夫,音扶;夫人,犹言此人,指谗己者。慷慨,巧言无忌也。踥蹀,相踵而进。超越,疏远也。此申上郁郁含戚之意。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曼,延也。壹,决也,决计反都于郢也。乡,与向通。首,音狩。人情怀其故土国君,效死而勿去,此己所湛湛愿进之忠也。

  信非吾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虽谏而见放,然愿君西归之心,不能旦夕忘也。

  哀郢:哀故都之弃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离散,顷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原之被谗,盖以不欲迁都,而见憎益甚。然且不自哀,而为楚之社稷人民哀。怨悱而不伤,忠臣之极致也。曰“东迁”,曰“楫齐扬”,曰“下浮”,曰“来东”,曰“江介”,曰“陵阳”,曰“夏为丘”,曰“两东门可芜”,曰“九年不复”,其非迁原于沅溆,而为楚之迁陈也明甚。王逸不恤纪事之实,谓迁为原之被放,于《哀郢》之义奚取焉!逸注之错杂鲁莽,大率如此。

  ▼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怀忧不释,长夜追思,忆往昔纳忠见逐之情,如下文所云,所谓抽绎旧事而思也。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动容,秋风惨烈,变卉木之容也。回极,风之往来,回旋而至也。浮浮,不定也。数,所角反。荪之多怒,谓怀王轻于喜怒,无定情以谋国。摇起横奔,任情离合,贪忮而妄行也。民尤,通国皆知其过也。因秋风之回旋无定,兴怀王之轻喜易怒,摇惑人言,横奔失路,如听张仪而骂齐,割地献秦,请囚张仪之类,人皆知其为过。己愿王察众论以慎于举动,故不容已于正谏。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回畔,反背也。憍,与骄同。造,在到反,作也。怀王初与己同心谋国,既为奸佞所惑,背己而从异说,反自谓得策,而骄我之不如。余虽与言而不信,顾且怒我之不顺从。此述始谏怀王而不听之情事。

  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

  自察,自表著也。震悼,君方怒己,惧益见疏也。憺憺,犹言荡荡,动而不宁貌。详,与佯同。切人,切直之言不利于小人也。此述初谏不听,从容再谏,君既不听,因触怒,而谗言所自兴也。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毒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何毒药”,一本作“何独药斯”。)

  毒药,攻毒之药,喻直谏也。言己所陈之利害著明,事后验之,一皆合符,岂非扶危定倾有用之言乎?言虽苦口,亦愿君之祈天永命,保完社稷而已。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三五,旧说以为三王五伯。仪,法也。言己所陈者,稽王伯之成轨,尽彭咸之忠节。使其得用,则何所极而不至?声闻达于四邻,国家保其巩固,皆如施之必报,实之可获,耿然昭著而不诬。而君所憍我以美好者,皆希非望之福,袭无实之名,无利而徒害。余言虽毒,抑岂过哉!

  少歌曰: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

  少歌、倡,皆楚人歌曲之节。追思君与我致怨之故,日夜以思之而不得其理。

  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敖,与傲通。己之所言,皆由中出,实而可获者。顾以邪佞之言为美好相骄傲,此所以思之而不得其故也。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此追述怀王不用时事。时楚尚都郢,在汉南。原不用而去国,退居汉北。

  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茕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逴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逴”,一作“卓”。)

  牉,别也。异域,言不在国中。逴,亦远也。日忘,言君不复念己也。北山,襄、邓西北楚塞之山。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心神惝惚,依于宗国,其情景有如此者。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从容,委曲相就也。己身在外,而心飞鹜于君侧;小人日在左右而情不相系。忠佞之不同若此。乃心离者貌合,心依者身违。君且昵彼而疏我,亦无如之何也。

  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

  此作赋时事,其迁窜江南所历之境也。潭水出辰州,入沅。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

  轸,视也。蹇,语助辞。临流眄石,佯狂四顾以自娱。欲以忘忧,而忧固有不能忘者,如下文所云。

  超回志度,行隐进兮。

  超,远也。回,回思也。隐,伤也。远忆昔日所秉之志度,欲行而伤于进。是以心终不可得而娱也。

  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

  北姑,地名,未详其处。烦冤,心郁而躁也。追思前事,故迟回旅宿,心烦容瞀。念今此所行,颠沛无聊也。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

  灵,魂也。即上“一夕九逝”之意。

  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

  虽神驰君侧,终无能自达。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道,言也。救,申理也。无能达情志于君,聊自表白始志,及两代见摈、愠于群小之情,以申理烦冤。乃忧国之心不得遂,亦谁能知我而为可告者乎?

  抽思:抽,绎也。思情也,原于顷襄之世,迁于江南,道路忧悲,不能自释,追思不得于君、见妒于谗之始,自怀王背己而从邪佞。乃自退居汉北以来,虽遭恶怒,未尝一日忘君。而谗忌益张,嗣君益惑。至于见迁南行,反己无疚,而世无可语,故作此篇以自述其情,冀以抒其愤懑焉。曰“汉北”,曰“南行”,殊时殊地,旧注都所未通,读者当分别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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