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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子讲德论


  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以明其意焉。

  微斯文学问于虚仪夫子曰:“盖闻国有道,贫其贱焉,耻也。今夫子闭门距跃,专精趋学有日矣,幸遭圣主平世,而久怀宝,是伯牙去钟期,而舜禹遁帝尧也。于是欲显名号,建功业,不亦难乎?”

  夫子曰:“然,有是言也,夫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仆虽嚣顽,愿从足下。虽然,何由而自达哉?”

  文学曰:“陈恳诚于本朝之上,行话谈于公卿之门。”

  夫子曰:“无介绍之道,安从行乎公卿?”

  文学曰:“何为其然也?昔宁戚商歌以干齐桓,越石负刍而寤晏婴,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也。故毛嫱西施,善毁者不能蔽其好;嫫姆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苟有至道,何必介绍?”

  夫子曰:“咨,夫特达而相知者,千载之一遇也;招贤而处友者,众士之常路也。是以空柯无刃,公输不能以斫。但悬曼矰,蒲苴不能以射。故膺腾撇波而济水,不如乘舟之逸也。冲蒙涉田而能致远,未若遵途之疾也。才蔽于无人,行衰于寡党,此古今之患,唯文学虑之。”

  文学曰:“唯唯,敬闻命矣。”

  于是相与结侣,携手俱游,求贤索友,历于四州。有二人焉,乘辂而歌,倚輗而听之,咏叹中雅,转运中律,啴缓舒绎,曲折不失节。问歌者为谁,则所谓浮游先生、陈丘子者也,于是以士相见之礼友焉。

  礼文既集,文学夫子降席而称曰:“俚人不识,寡见少闻,曩从末路,望听玉音,窃动心焉。敢问所歌何诗?请闻其说。”

  浮游先生、陈丘子曰:“所谓中和乐职宣布之诗,益州刺史之所作也,刺史见太上圣明,股肱竭力,德泽洪茂,黎庶和睦,天人并应,屡降瑞福,故作三篇之诗以歌咏之也。”

  文学曰:“君子动作有应,从容得度,南容三复白圭,孔子睹其慎戒,太子击诵晨风,文侯谕其指意。今吾子何乐此诗而咏之也?”

  先生曰:“夫乐者,感人密深而风移俗易,吾所以咏歌之者,美其君术明而臣道得也。君者中心,臣者外体,外体作,然后知心之好恶;臣下动,臣后知君之节趋。好恶不形,则是非不分。节趋不立,则功名不宣。故美玉蕴于碔砆,凡人视之怢焉。良工砥之,然后知其和宝也。精练藏于矿朴,庸人视之忽焉,巧冶铸之,然后知其干也。况乎圣德巍巍荡荡,民氓所不能命哉!是以刺史推而咏之,扬君德美,深乎洋洋,罔不覆载,纷纭天地,寂寥宇宙。明君之惠显,忠臣之节究,皇唐之世,何以加兹。是以每歌之,不知老之将至也。”

  文学曰:“《书》云:‘迪一人,使四方,若卜筮。’夫忠贤之臣,导主志,承君惠,摅盛德而化洪,天下安澜,比屋可封,何必歌诗咏赋,可以扬君哉。愚窃惑焉。”

  浮游先生色勃眦溢曰:“是何言与?昔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吉甫叹宣王穆如清风,列于《大雅》。夫世衰道微,伪臣虚称者,殆也。世平道明,臣子不宣者,鄙也。鄙殆之累,伤乎王道,故自刺史之来也,宣布诏书,劳来不怠。今百姓遍晓圣德,莫不沾濡,厖眉耆耉之老,咸爱惜朝夕,愿济须臾,且观大化之淳流。于是皇泽丰沛,主恩满溢,百姓欢欣,中和感发。是以作歌而咏之也。《传》曰:‘诗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积,积而后满,满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臣子于君父之常义,古今一也。今子执分寸而罔亿度,处把握而却寥廓,乃欲图大人之枢机,道方伯之失得,不亦远乎。”

  陈丘子见先生言切,恐二客惭,膝步而前曰:“先生详之,行潦暴集,江海不以为多。鱿鳝并沉,九罭不以为虚。是以许由匿尧而深隐,唐氏不以衰。夷齐耻周而远饿,文武不以卑。夫青蝇不能秽垂棘,邪论不能惑孔墨。今刺史质敏以流惠,舒化以扬名,采诗以显至德,歌咏以董其文。受命如丝,明之如缗,《甘棠》之风,可倚而俟也。二客虽窒计沮议,何伤?”

  顾谓文学夫子曰:“先生微矜于谈道,又不让乎当仁,亦未巨过也,愿二子措意焉。”

  夫子曰,“否。夫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桴鼓铿锵而介士奋竦,故物不震不发,士不激不勇。今文学之言,欲以议愚感敌,舒先生之愤,愿二生亦勿疑。”

  于是文绎复集,乃始讲德,文学夫子曰:“昔成康之世,君之德与臣之力也。”

  先生曰:“非有圣智之君,恶有甘棠之臣?故虎啸而风寥戾,龙起而致云气,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鸣声相应,仇偶相从,人由意合,物以类同。是以圣主不遍窥望而视以明,不殚倾耳而听以聪,何则?淑人君子,人就者众也。故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大厦之材,非一丘之木;太平之功,非一人之略也。盖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

  有君而无臣,《春秋》刺焉。三代以上,皆有师傅,五伯以下,各自取友。齐桓有管鲍隰宁,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晋文公有咎犯赵衰,取威定霸,以尊天子。秦穆有王由五羖,攘却西戎,始开帝绪。楚庄有叔孙子反,兼定江淮,威震诸夏。句践有种蠡渫庸,克灭强吴,雪会稽之耻。魏文有段干田翟,秦王寝兵,折冲万里。燕昭有郭隗、乐毅,夷破强齐,困闵于莒。

  夫以诸侯之细,功名犹尚若此,而况帝王选于四海,羽翼百姓哉。故有贤圣之君,必有明智之臣。欲以积德,则天下不足平也。欲以立威,则百蛮不足攘也。今圣主冠道德,履纯仁,被六艺,佩礼文,屡下明诏,举贤良,求术士,招异伦,拔后茂,是以海内欢慕,莫不风驰雨集,袭杂并至,填庭溢阙,含淳咏德之声盈耳,登降揖让之礼极目。进者乐其条畅,怠者欲罢不能,偃息匍匐乎诗书之门,游观乎道德之域。咸洁身修思,吐情素而披心腹。各悉精锐以贡忠诚,允愿推主上弘风俗而骋太平,济济乎多士,文王所以宁也。

  若乃美政所施,洪恩所润,不可究陈。举孝以笃行,崇能以招贤。去烦蠲苛以绥百姓,禄勤增奉以厉贞谦。减膳食,卑宫观,省田官,损诸苑,疏繇役,振乏困,恤民灾害,不遑游宴。闵耄老之逢辜,怜缞绖之服事,恻隐身死之腐人,凄怆子弟之缧匿。恩及飞鸟,惠加走兽,胎卵得以成育,草木遂其零茂。‘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岂不然哉。先生独不闻秦之时耶,违三王,背五帝,灭诗书,坏礼乐,信任群小,憎恶仁智,诈伪者进达,佞谄者容入,宰相刻峭,大理峻法。处位而任政者,皆短于仁义。长于酷虐,狼挚虎攫,怀残秉贼,其所临莅,莫不肌栗慑伏,吹毛求疵,并施螫毒,百姓征彸,无所措其手足。嗷嗷愁怨,遂亡秦族。是以养鸡者不畜狸,牧兽者不育豺,树木者忧其蠹,保民者除其贼。

  故大汉之为政也,崇简易,尚宽柔,进淳全,举贤才,上下无怨,民用和睦。今海内乐业,朝廷淑清,天符既章,人瑞又明。品物咸亨,山川降灵,神光耀晖,洪洞朗天。凤皇来仪,翼翼邕邕,群鸟并从,舞德垂容。神雀仍集,麒麟自至。甘露滋液,嘉禾栉比。大化隆洽,男女条畅。家给年丰,咸则三壤,岂不盛哉!昔文王应九尾狐而东夷归周,武王获白鱼而诸侯同辞,周公受秬鬯而鬼方臣,宣王得白狼而夷狄宾。夫名自正而事自定也。今南郡获白虎,亦偃武兴文之应也。获之者张武,武张而猛服也。是以北敌宾洽,边不恤寇,甲士寝而旌旗仆也。”

  文学夫子曰:“天符既命矣,敢问人瑞。”

  先生曰:“夫匈奴者,百蛮之最强者也,天性骄蹇,习俗桀暴。贱老贵壮,气力相高。业在政伐,事在猎射。儿能骑羊,走箭飞镞。逐水随畜,都无常处。鸟集兽散,往来驰骛。周流旷野,以济嗜欲。其耒耜则弓矢鞍马,播种则扦弦掌拊。收秋则奔狐驰兔,获刈则颠倒殪仆,追之则奔遁,释之则为寇。是以三王不能怀,五伯不能绥,惊边扌兀士,屡犯刍荛。诗人所歌,自古患之。今圣德隆盛,威灵外覆,日逐举国而归德,单子称臣而朝贺,乾坤之所开,阴阳之所接。编结沮颜,燋齿枭瞯,翦发黥首,文身裸袒之国,靡不奔走贡献,欢忻来附,婆娑呕吟,鼓掖而笑。夫鸿均之世,何物不乐,飞鸟翕翼,泉鱼奋跃。是以刺史感懑,舒音而咏至德。鄙人黭浅,不能究识。敬遵所闻,未克殚焉。”

  于是二客醉于仁义,饱于盛德,终日仰叹,怡怿而悦服。

  (《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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