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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上欧阳中鹄十

  夫子大人函丈:

  在京略复一笺,交舍侄带至汉口交袁九成寄。时正检点出京,拨冗写之,殊不极意。随于六月十八日出京,廿九日到南京,与舍侄分伴,独入官中矣。计北游迄此,几五个月,时不为不久,地不为不远,见人不为不多,于身心宜有长进。又虑不亲慈训,将入于偏妄而不觉,用敢条录所见,冒昧说之,冀加砭订。是此书为北游访学记矣。

  去年底到鄂,意中忽忽如有所失;旋当北去,转复悲凉。然念天下可悲者大矣,此行何足论?且安知不为益乎?遂发一宏愿:愿遍见世间硕德多闻之士,虚心受教,挹取彼以自鉴观;又愿多见多闻世间种种异人异事异物,以自鉴观。作是愿已,遂至于上海。

  于傅兰雅座见万年前之僵石,有植物、动物痕迹存其中,大要与今异。天地以日新,生物无一瞬不新也。今日之神奇,明日即已腐臭,奈何自以为有得,而不思猛进乎?由是访学之念益急。

  又见算器,人不须解算,但明用法,即愚夫妇,可一朝而知算,句稽繁隐,无不立得。器中自有数目现出示人,百试不差;兼能自将数目印成一张清单送出。此虽至奇,然犹有数可计,推测而致者也。

  又见照像一纸,系新法用电气照成,能见人肝胆、肺肠、筋络、骨血,朗朗如琉璃,如穿空,兼能照其状上纸;又能隔厚木或薄金类照人如不隔等。此后医学必大进!傅兰雅言:“此尚不奇,更有新法,能测知人脑气筋,绘其人此时心中所思为何事,由是即可测知所梦为何梦,由是即可以器造梦,即照器而梦焉。”且言:“格致而有止境,即格致可废也。今虽萃五大洲人而研格致,不过百千万茧丝仅引其端焉。久之又久,新而益新,更百年不知若何神妙?况累千年、万年、十万、百万、千万、万万年,殆于不可思议。大约人身必能变化,星月必可通往来,惜乎生早,不得见焉!”因思人为万物之灵,其灵亦自不可思议,不可以形气求,乃并不可以理求;无理之中,必有至理存焉。故西人格致,依理以求,能行而不能言其所以然,是于无理之理瞢焉。西人之学,殆不止于此。且其政事如此之明且理,人心风俗如此之齐一,其中亦必有故焉,而未得察也。遍访天主、耶稣之教士与教书,伏读明辨,终无所得,益滋疑惑。殆后得《治心免病法》一书,始窥见其本原。今之教士与教书,悉失其真意焉。

  到天津,见机厂、轮船、船坞、铁路、火车、铁桥、电线、炮台等。他如唐山之煤矿,漠河之金矿,无一不规模宏远,至精至当。此在他人,能举其一,功即不细;合肥兼综其长,夫亦人杰,惜晚节不终,弥增悼叹。继其位者,远不能逮,敷衍尚不能了,公论惭焉。及出郭,见上年被水灾之难民,栖止堤上,支席为屋,卑至尺余,长阔如身,望之如柜。鹄面鸠形,无虑数千,然能逃至此,犹有天幸者也。顺直水灾,十余年未尝间断,今夏永定河又决。河道壅塞,海口高仰,自然止有水害而无水利。大沽口虽盛涨,商轮止能到塘沽,则淤遏已可见。而中外大僚,决计不疏凿,方以为幸,云:“天生奇险以卫京师,使外人兵轮不得驶入。”幸灾乐祸,以残忍为忠荩,生民殆将为鱼乎!且就彼所言,抑又左矣,外人要求,何必定由此道?独不记去年关外却不由水道耶?

  见难民作种种状,悚然忆及去年家乡之灾,幸有人焉以维持之,不然,大乱一作,惨毒当不止此。办赈者真功德无量哉!又自念幸生丰厚,不被此苦,有何优劣,致尔悬绝?犹曰优游,颜之厚矣!遂复发大心:誓拯同类,极于力所可至。

  京居既久,始知所愿皆虚,一无可冀。慨念横目,徒具深悲,平日所学,至此竟茫无可倚。夫道不行而怨人者,道之不至者也;道必倚人而行者,亦自必穷之势也。因自省悟,所愿皆虚者,实所学皆虚也。或言:“圣人处今日,苟无尺寸柄,仍然无济。”是大不然!圣人作用,岂平常人能测?人为至灵,岂有人所做不到之事?何况其为圣人?因念人所以灵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当无有做不到者。即如函丈办赈之时,天时人事,一无可恃,性急之人,无有不焦思极虑以为万无一成者,卒之竟平平淡淡,度此奇厄,虽天亦报之以丰熟之岁,岂有他哉?特函丈当初仁恕和平之一念为之也。

  当函丈焚香告天时,一心之力量早已传于空气,使质点大震荡,而入乎众人之脑气筋,虽多端阻挠,而终不能不皈依于座下,此即鬼神之情状与诚之实际也。嗣同信道不笃,妄欲易以杂霸之术,拼命而行之,将以救然眉之急,使以此治天下,初必有奇效,久之,患气必将愈烈。何也?人心难静而易动者也。结冤甚易,解之甚难。静之以和平,天下自渐渐帖服;动之以操切,皆将诡诈流转,以心相战,由心达于外而劫运成矣。如两虎相斗,终于两毙而后已。以是益服函丈之坚忍果决,非浅心所能及也。自此猛悟,所学皆虚,了无实际,惟一心是实。心之力量虽天地不能比拟,虽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毁之、改造之,无不如意。即如射不能入石,此一定之理。理者何?即天也。然而至诚所感,可使饮羽。是理为心所致,亦即天为心所致矣。

  大约人为至奇之物,直不可以常理论。古人言冬起雷,夏造冰,以为必无之事;今西人则优为之。再阅万万年,所谓格致之学,真不知若何神奇矣。然不论神奇到何地步,总是心为之。若能了得心之本原,当下即可做出万万年后之神奇,较彼格致家惟知依理以求,节节而为之,费无穷岁月始得者,利钝何止霄壤?傅兰雅精于格致者也,近于格致亦少有微词,以其不能直见心之本原也。嗣同既悟心源,便欲以心度一切苦恼众生,以心挽劫者,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强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心不公,则道力不进也。佛说出三界,三界又何能出?亦言其识与度而已。

  故凡欲为教主者,不可自说我是某国人,当自命为天人,俯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也。立一法不惟利于本国,必无伤于各国,皆使有利;创一教不惟可行于本国,必合万国之公理,使贤愚皆可授法。以此居心,始可言仁,言恕,言诚,言絜矩,言参天地、赞化育,以之感一二人,而一二人化,则以感天下,而劫运可挽也。虽穷为匹夫,又何伤也哉?重经上海,访傅兰雅,欲与讲明此理,适值其回国,惟获其所译《治心免病法》一卷,读之不觉奇喜。以为今之乱为开辟未有,则乱后之治亦必为开辟未有,可于此书卜之也。此书在美国已非甚新,近年宜更有长进。然已入佛家之小乘法,于吾儒诚之一字,亦甚能见到。由此长进不已,至万万年,大约一切众生无不成佛者。学者何可不力争上流,而甘让人诞先登岸耶?涂夫子思以化电诸学制枪炮,此书所言感应之理,皆由格致得来,是即化电之根原。

  各国苟能讲心学,一切杀人之具自皆弃置勿复道。此是必有之事,可为众生豫贺。然必由格致、政务入手,方不杂于曼秋太史专精诚之说,故曰:下学而上达也。持此以读《六经》,往往可得神解,独惜《易》学尚未昌明耳。《易》冒天下之道,大约各教之精微诞谬,《易》皆足以括之,故曰至赜而不可恶。其精微处,船山《易传》多已发明;惟诞谬处,尚待旁通耳。今谨购《治心免病法》呈览。其所用字样,各就本教立名,于大义无涉,读者可随意改之,初无伤也。

  在京晤诸讲佛学者,如吴雁舟、如夏穗卿、如吴小村父子,与语辄有微契。又晤耶稣教中人,宗旨亦甚相合。五大洲人,其心皆如一辙,此亦一奇也。于是重发大愿,昼夜精持佛咒,不少间断:一愿老亲康健,家人平安;二愿师友平安;三知大劫将临,愿众生咸免杀戮死亡。渐渐自能入定。能历一二点钟久始出定,目中亦渐渐如有所见。惟恨道力浅薄,一入官场,便多扰乱耳。

  “达则兼善天下”,不知穷亦能兼善天下,且比达官之力量更大。盖天下人之脑气筋皆相连者也。此发一善念,彼必有应之者,如寄电信然,万里无阻也。即先圣先贤,死而不亡。生人之善气,尤易感动,则冥冥中亦能挽回气数,此断断无可疑者,特患人不专精耳。张巽之曰:“如来说法,与达摩面壁,其度一切众生苦厄,功效一也。”且不徒在生然也。王船山先生曰(不能举其词,概括其意):圣人之所养,死后可化为百十贤人,贤人可化为百十庸众,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亦尊诗所谓“薪火犹传死后功”也。所以第一当知人是永不死之物。所谓死者,躯壳变化耳;性灵无可死也。且躯壳之质料,亦分毫不失。

  西人以蜡烛譬之,既焚完后,若以化学法收其被焚之炭气、养气与蜡泪、蜡煤等,仍与原蜡烛等重,毫无损失,何况人为至灵乎?此理不深,愚夫妇亦能解。愚夫妇能常念此,则知生前之声色、货利诸适意事,一无可恋,而转思得死后之永乐,尤畏死后之永苦,于是皆易相勉于善。吴雁舟曰:“西人虽日日研求枪炮,一切杀人之具,而其心却时时顾天之明命。”故其政俗几乎开五大洲太平之局;亦彼教灵魂之说足以竦动其心,遂亹于善也。今察其乐,和平中正,迥非中国梆子、二黄噍杀之音,其得力自有在矣。至于生前欲为功于天下,尤易见效。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至诚之道,不可诬也。

  所闻于今之人者,至不一矣,约而言之,凡三家:一曰学,二曰政,三曰教。夫学亦不一,当以格致为真际。政亦不一,当以兴民权为真际。教则总括政与学而精言其理。至于教,则最难言之,中外各有所囿,莫折于衷。试即今日之事论之:教之真际,无过五伦。而今日君臣一伦,实黑暗否塞,无复人理。要皆秦始皇尊君卑臣,愚黔首之故智,后世帝王喜其利己,遂因循而加厉,行之千余年,至宋末,不料有入而代之者,即以其法还制其人,且以伦常字样制其身,并制其心,所谓田成子窃齐国,并其仁义圣智之法而窃之也。原夫生民之初,必无所谓君臣,各各不能相治,于是共举一人以为君。

  夫曰共举之,亦必可共废之。故君也者,为天下人办事者,非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骄奢淫纵者也。供一身之不足,又欲为子孙万世之计,而一切酷烈钳制之法乃繁然兴矣。而圣教不明,韩愈“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之邪说,得以乘间而起,以深中于人心。一传而为胡安国之《春秋》,遂开有宋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不能出此牢笼,亦良可哀矣。故后世帝王极尊宋儒,取其有利于己也。

  王铁珊之祖,死节者也,尝与论死节之理曰:“君臣以义合者也,人合者也。君亦一民也,苟非事与有连,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则敢为一大言以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断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是以宦官、宫妾自待也,所谓匹夫匹妇之谅也。况后世之君,皆以兵力强取之,非自然共戴者乎?又况有彼此种类之见,奴役天下者乎?”铁珊击节叹赏,称为圣贤之精微。并言刘夫子于古今君臣之际,亦尝慨乎言之。而同乡某或疑为不臣。噫!人心痼蔽,至于如此。焚书以愚黔首,不如即以《诗》、《书》愚黔首。秦真钝人哉!

  西人悯中国之死于愚也,则劝中国称天而治,庶无畸重畸轻之弊。因秘天为彼教所独有,转疑吾圣教之有缺,不知是皆吾所旧有也。三代以上,人与天亲。自君权日盛,民权日衰,遂乃绝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祀天,天下人望天子俨然一天,而天子亦遂挟一天以制天下。天下俱卑,天子孤立,当时之强侯因起而持其柄,然民之受制则仍如故也。孔子忧之,于是乎作《春秋》。《春秋》称天而治者也,故自天子、诸侯,皆得施其褒贬,而自立为素王。《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言。

  其于《尹氏》卒云:“讥世卿也。”卿且不可世,又况于君乎?诸如此类,兴民权之说,不一而足。且其战例,亦往往与今之万国公法合。故《公羊春秋》,确为孔氏之真传。然其学不昌者,亦与君主之学相悖而已矣。孔子于《春秋》犹多隐晦,至于佛、公山之召而欲往,则孔子之心见矣。而后儒于《佛》、《公山》两章书几不能读,可知中国君臣一伦何尝明乎?孔子之学,衍为两大支:一由曾子,再传而至孟子,然后畅发民主之理,以竟孔子之志;一由子夏,再传而至庄子,遂痛诋君主,逃之人外,不为时君之民,虽三代之君悉受其菲薄,虽似矫激,实亦孔氏之真传也。持此识以论古,则唐、虞以后无可观之政,三代以下无可读之书。更以论国初三大儒,惟船山先生纯是兴民权之微旨;次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亦具此义;顾亭林之学,殆无足观。

  言进学之次第,则格致为下学之始基,次及于政务,次始可窥见教务之精微。以言其衰也,则教不行而政乱,政乱而学亡。故今之言政、言学,苟不言教,则等于无用。英人韦廉臣著《古教汇参》一书,博考古今中西之教凡数十。每教复各有门户,其中亦有精微者,亦有诞谬不可究诘者。然不论何教,皆有相同之公理二:一曰慈悲,吾儒所谓“仁”也。一曰灵魂,《易》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也。言慈悲而不言灵魂,止能教贤智而无以化愚顽;言灵魂而不极其诞谬,又不足以化异域之愚顽。吾儒鄙外教之诞谬,外教亦不喜吾儒之无其诞谬,二者必无相从之势也。惟佛教精微者极精微,诞谬者极诞谬。佛之精微,实与吾儒无异。偶观佛书,见其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往往与船山之学宗旨密合,知必得力于此。

  若夫诸儒所辟之佛,乃佛家末流之失,非其真也。据佛书,如来佛尝娶三妻,诸菩萨亦多有妻子者,何曾似今日之僧流乎?佛教虽出于印度,不过师弟相授受,卒未尝一日行也。数传后,并其精微而亡之,仍自重其所谓婆罗门教。故印度之亡,与佛无与焉。《古教汇参》中遍诋各教,独于佛则叹曰:“佛,真圣人也。”美国欧格教士尝言:“遍地球最兴盛之教无过耶稣。他日耶稣教衰,足以代兴者其惟佛乎!”缘不论何教之精微及诞谬不可究诘,佛书皆已言之,而包扫之也。

  尤奇者,格致家恃器数求得诸理,如行星皆为地球,某星以若干日为一岁,及微尘世界,及一滴水有微虫万计等,佛书皆已言之。李提摩太尝翻译佛书回国,又西国讲佛学之会凡四十余处,此行佛教之兆也。故言佛教,则地球之教可以合而为一。西人又极拜服中国井田之法,其治河用之,颇收奇效。又言欲地球皆太平,非井田封建不可。故行井田封建,兼改民主,则地球之政可合为一。又政、教与学所以难遍行于愚顽者,亦文字为之梗也;悉改文字之象形为谐声,则地球之学可合为一。

  孔子教何尝不可遍治地球哉?然教则是,而所以行其教者非也。无论何教无不专事其教主,使定于一尊而牢笼万有。故求财者往焉,求子者往焉,求寿者往焉。人人悬一教主于心目之前,而不敢纷驰于无定,道德所以一,风俗所以同也。中国则不然,各府县孔子庙,惟官中学中人始得祭之,至不堪亦必费数十金捐一监生,赖以升降拜跪于其间。农夫野老,徘徊观望于门墙之外,既不识礼、乐之声容,复不解何所为而祭之,而己独不得一与其盛,其心岂不曰孔子庙一势利之场而已矣!如此又安望其教之行哉?

  且西人之尊耶稣也,无论何种学问必归功于耶稣,甚至治好一病,赚得数钱,亦必归功曰:“此耶稣之赐也。”附会归美,故耶稣庞然而日大。中国儒者专以剥削孔子为务,见霸术,则曰孔门五尺羞称也;见刑名,又以为申、韩;见兵法,又以为孙、吴;见果报轮回之说,又以为异端,皆不容于孔子者也。于是孔子之道日削日小,几无措足之地。小民无所归命,止好一事祀一神,甚且一人事一神,而异教乃真起矣。当柄亦终不思行其教于民也。

  东汉以后,佛遂代为教之,至今日耶稣又代为教之。耶稣教士曰:“中国既不自教其民,即不能禁我之代教。”彼得托于一视同仁,我转无词以拒。故强学会诸君子,深抱亡教之忧,欲创建孔子教堂,仿西人传教之法,遍传于愚贱。某西人闻之,向邹沅帆曰:“信能如此,我等教士皆可以回国矣。”不知此举适与愚黔首之意相反,故遭禁锢。后虽名为开禁,实则止设一空无所有之官书局,亦徒增一势利场而已。此后孔子教竟不知如何结局。意者将附于佛教以行其精意耶?亦可哀甚矣!士生今日,除却念佛持咒,又何由遣此黑暗之岁月乎?

  钱尺岑曾在山海关魏军中,后同往甘肃。言上年盛京大饥,流民逃入关乞赈,只山海关一处,每日病饿死以千百计。乃钦差不理,地方官亦不理;日本军中哀之,遂随战随放赈,于是关内之民重复出关就敌赈。此仅官不之理而已,犹可言也。魏军赴甘,遇强回辄败。适西宁有降已半年之老弱妇女,西宁镇邓增至,一旦尽杀之,悉括其衣服器饰,凡万余人,虽数月小孩无一得免者。魏军次日至,遂攘以为功,以克复三关张皇入告,并大开保举。钱尺岑愤不受,即日幞被去。不一月,主稿之两幕友皆暴死。此案现已有人参奏,交陶制军查办。此等事不论何国皆无之,即土番野蛮亦尚不至此。

  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本地人言:发匪据城时并未焚杀,而姓安堵如故。终以为彼叛匪也,故日盼官军之至。不料湘军一破城,见人即杀,见屋即烧,子女玉帛扫数悉入于湘军,而金陵遂永穷矣!至今父老言之,犹深愤恨。由此观之,幸而中国兵之不强也,使如英如法,外国尚有遗种乎?故西人之压制中国者,实上天仁爱之心使之也。准部、回部之事已可鉴也。曾重伯发叹曰:“仁义之师所以无敌于天下者,恃我之不杀也。故《易》曰:‘神武不杀。’东征之败,亦由日本不妄杀,我军因以无固志耳。”斯言真至言也!今之策富强而不言教化、不兴民权者,吴雁舟所目为助纣辅桀之臣也。

  大劫将至矣,亦人心制造而成也。西人以在外之机器制造货物,中国以在心之机器制造大劫。今之人莫不尚机心,其根皆由于疑忌。乍见一人,其目灼灼然,其口缄,其舌矫矫欲鼓,其体能极卑屈,而其臂将欲翔而搏击,伺人之间隙而时发焉。吁!可畏也。谈人之恶则大乐,闻人之善则厌而怒,以骂人为高节,为奇士,其始渐失其好恶,终则胥天下而无是非。故今之论人者,鲜不失真焉。京朝官日以攻击为事,初尚分君子小人之党,旋并君子小人而两攻之。党之中又有党,党之党又自相攻。苟非势力绝大,亦卒不能有党。如釜中虾蟹,嚣然以哄,火益烈、水益热而哄益甚,故知大劫不远矣。此风尤以湘人为剧,立誓不与外省人相亲厚,外省人亦至耻恶之,其劫殆将加惨。

  此皆由数十年湘军强盛所使然。湘军名震天下,通盘打算,其利甚少,而人心风俗之受害殆不可胜言。无术以救之,亦惟以心救之。缘劫既由心造,亦可以心解之也。见一用机之人,先平去自己机心,重发一慈悲之念,自能不觉人之有机,而人之机为我所忘,亦必能自忘。无召之者自不来也。此可试之一人数人而立效。使道力骤增万万倍,则天下之机皆可泯也。道力不能骤增,则莫如开一学派,合同志以讲明心学。心之用莫良于慈悲;慈悲者,尤化机心之妙药。今夫向人涕泣诉苦,恻怛沈痛,则人莫不暂去其机心而哀怜之。此仅悲而不慈,已足动人如此。

  又凡长斋诵经,日以佞佛为事者,人不过笑其庸陋,而其人必终身免于疑忌,此亦小试之而小效也。又况以天地民物为量,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大慈悲乎?亦勿虑学派之难开也,患道力不足耳。各教教主,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创之者也。即天津在理教最新而又最小,然从之者几遍直隶;其教主力量,亦自可观。此次在京,极力考求在理教,宛转觅得其书,乃刺取佛教、回教、耶稣教之浅者而为之。然别有口传秘诀,誓不与外人说,仍无由求之;不得已至拜一师,始得其传,则亦道家炼气口诀而已,非有他不善也。赖有灵魂、轮回、果报之说,愚夫妇辄易听从。又严断烟酒,亦能为穷民省却许多闲钱。故不论何教,于民皆能有益,总胜于今之摈弃愚贱于教外,全然不去理会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岂但政为然哉?处无教之时,民苦于无所系属,不问何一人,立一诞谬之教,亦足使民归命,不尤可悲乎?虽然,又岂但愚贱之不教乎?

  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伏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入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谓独候补官,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固知官场黑暗,而不意金陵为尤甚。到此半月,日日参谒,虽首府首县,拜之数次,犹不能一望见颜色,又何论上官?及上官赐以一见,仅问一两语,而同寅早已疑之忌之矣。在京与王铁珊约,决不带一纸书以玷辱师门。己方以此自重,而上官即以此见轻。

  尤奇者,本地知名士,曾往拜之,以求学问中之益,而人闻其候补官也,辄屏之不见,并不答拜。幸有流寓杨文会者,佛学、西学,海内有名,时相往还,差足自慰。凡此诸般苦恼困辱,皆能以定力耐之。独至自思我为何事而来,则终不能得其解。为君乎?为民乎?为友乎?以言乎贵,适以取贱;以言乎富,终必至于大贫。王铁珊言:“此出为一意皈依刘夫子耳,非为官也。”独嗣同无所皈依,殆过去生中,发此宏愿,一到人间,空无依倚之境,然后乃得坚强自植,勇猛精进耳。故官场所以不可来者,非有他也,不知其何所为而已矣。函丈既遇义宁公大善知识,留办湘矿,自足造福无量。伏愿不为出山之计,以葆潜龙之德。绂丞、淞芙诸同志,不知何在,皆上上等根器之再来人也。然不通佛学,则堕落地狱亦不甚难,惟大力扶掖之耳。衙参余暇,潦草作此。恭叩福安!

  受业门人谭嗣同谨禀(七月二十三日)时借寓杨彦公馆,拟即赴苏州。九月当旋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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