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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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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言 (此嗣同最少作,于中外是非得失,全未缕悉,妄率胸臆,务为尊己卑人一切迂疏虚憍之论。今知悔矣,附此所以旌吾过,亦冀谈者比而观之,引为戒焉。) 以十二万年为一元,天始局于句稽比偶,而人力无所用其挽救;以八十一州共一海,地始划于方鞲广轮,而人事无以善其变通。于是天地之神化,束手帖耳,一听于万物之相积,而渐以推移。夫且颓然日即于窳,此亦以私意觇觑于一隅者,不恤情理之安之过也。乃若自其已然之迹,纪其固然之可纪而数计之,而条分之,则天凡四千年而三其变,地凡九万里而三其区。 唐虞以前,吾不得而知也。夏后氏兴,出天下于洪水猛兽,俾东西南朔,海隅苍生,田田宅宅,而一登于大顺,固已洒然其非旧矣。虽其创制显庸,要皆黄帝、尧、舜井田封建之制,而州肇以九,山列以四,食鲜而艰,传贤而子。其他车服、礼器、百官、宗庙、乐律、政刑、正朔、徽号,罔不括五帝之终,而启三王之肇。故天于是成,地于是平,遂足以当一变。夏以后治乱损益不一,其大经大法,阅商周未之有改,是曰道道之世。由是二千年,至于秦而一变。尽取先王之法度弁髦而敝屣之,以趋后世一切苟简之治。郡县封建,阡陌井田,礼乐而会计,诗书而狱吏,其疾求而捷给,亦足以取快于一时,而钳举世别味辨声被色之伦,以无能自遁于其外。迨乎万物疲极而思戢,则且息肩于杂霸黄老,世主时相之稍有条理者,而见为一治。 故秦以后,治乱损益不一,其大经大法,阅汉、晋、隋、唐、宋、元、明未之有改,是曰法道之世。由是二千年,至于今而一变。开辟之所未通,琛赆之所未供,鞮译之所未重,尉侯之所未逢,星辰寒暑之异其墟,而舟车人力之穷其途;东掘若木之所根,西竭虞渊之所沦,南北二极,若管以钥而络以绳。其间排虚跖实,根著浮流之贯午而纷赜,莫不蜎飞蠕动,跂行脊运,错蹄交内于上国,而薨薨乎,而蒸蒸乎,而醾醾乎,群起以与之抗。上国一再不胜,且俯首折气,日出其下而未有已。降一统而列邦,降朝请而盟会,降信义而货币,降仕宦而驵侩,而上国固已朒矣,而生民固已朒矣。此三王之所逆亿而不能,而汉、晋以下所色然惊其未闻者也。是曰市道之世。此天之三变也。 赤道以北,适居三百六十经度之中,西至于流沙,东南至于海,北不尽兴安岭,八荒风雨之所和会,圣贤帝王之所爰宅,而经纬、风教、礼俗于以敦,而三纲五常于以备也。是足以待为一区,曰华夏之国。而东朝鲜,西回、藏,洎越南、缅甸之遗民,犹嫠面内向,潜震先王之声灵,以服教而畏神者,咸隶焉。由是而东起日本以北,迤俄罗斯而西,折而南,而土耳其,而西印度,西北逾地中海,而布路亚,而西班牙,而德、法、英诸国。 又西逾海而北亚美利加,其壤地不同,同于法治,其风俗不同,同于艺术。其禀于天而章于用,为人所以生,而国所以立,而上下之所以相援系,视华夏则偏而不全,略而不详。视禽兽则偏而固,为全之偏,略而固,为详之略。是足以为一区,曰夷狄之国。而北之瑞典群岛,南之荷兰岛,咸隶焉。由是而南起阿非利加,西至南亚美利加,又西至澳大利亚,则有皆榛莽未辟之国也,又皆出夷狄下。是宜自为一区,曰禽兽之国。而近南极之群岛咸隶焉。立乎华夏而言,自东而北而西,或左或右或后,三方环以拱者,皆夷狄也。其南空阔泱漭,而落落以肴列于前者,皆禽兽也。此地之三区也。 夫以天之所变,而市不蕲乎法,法不蕲乎道而天穷。地之所区,而夷狄率禽兽以凭陵乎华夏而地乱,不先不后,荟萃盘结于一朝。斯固天地自旦之宵,生民自长徂消,方将休息乎归墟,以待别起而为更始矣。虽然,又岂惟天地之主宰是、纲维是哉?治不自治也,则亦乱不自乱也。人为之,质文递禅,势所必变也。夏、商之忠质,固已伏周之文;周之文,固已伏后世之文胜而质不存。 周以降,皆敝于文胜质不存,今其加厉者也。审乎此而挽救而变通者可知,抑审乎此而夷狄之加乎华夏者皆可知。何以明其然耶?夷狄之加乎华夏,夷狄之由忠而质,且向乎文,而适当乎华夏之文胜质不存也。夷狄之生人生物,晚于华夏不知几千万年之期。其草创简略,亦尚与古之噩相近,而人心之朴,于以不漓。故夷狄之富,不足以我虚;夷狄之强,不足以我孤;夷狄之愤盈而暴兴,不足以我徂;夷狄之阴狡而亟肆,不足以我图。惟其出一令而举国奉之若神明,立一法而举国循之若准绳,君与民而相联若项领,名与实而相副若形影,先王之言治,曰道一而风同。道非道而固一,风非风而固同,斯其忠质之效,而崛起强立,足以一振者矣。 世之言夷狄者,谓其教出于墨,故兼利而非斗,好学而博不异。其生也勤,其死也薄,节用故析秋毫之利,尚鬼故崇地狱之说。戛戛日造于新,而毁古之礼乐。其俗工巧善制器,制器不离乎规矩。景教之十字架,矩也,墨道也,运之则规也。故其数皆出于圆,而圆卒无不归于方。割圆者,割方以使圆也。 三角者,方之角也。故其教出于墨,乃今则不惟是也。出于墨,自其朔而言之也。其出而为治,不惟是也。其出而为治,罚必而赏信,刻核而寡恩,暴敛而横征,苛法而断刑,君臣以形名相责,而父子不相亲,奋厉桓拨以空其国于佳兵。是昔之夷狄,墨家之夷狄也;今之夷狄,法家之夷狄也。墨家之学出于夏,忠也;法家之学出于商,质也,而又继之以靡丽。故曰:由忠而质,且向乎文也。且向乎文,则亦且向乎文胜而质不存。文胜而质不存,则其衰也。孽不必自天陨,祸不必自地出,物产不必其不供,盐铁之大利不必其或绌,而世降则俗浇,俗浇,则人自为心而民解裂,则令不行而上下相厄。上下相厄,则所举皆废而国以不国,虽欲如华夏之质不存而犹可以存者,又乌可得耶?何者?其文固非文也。 故其敝亦且一敝而终敝。文非文,则质亦非质,忠亦非忠,皆其似焉者也。何以似?反之极也。天下惟相反至于极,其归也必相似;相似至于极,亦适得其相反。循环而运,一左一右,相反也,而卒于相遇;绕地球而行,一东一西,相反也,而卒于相遇。此犹即一物而论也。朱似紫而一正一间,碔砆似玉而一贵一贱。驺牙似虎豹而一以暴一以仁,卤沙似食盐而一以养人一以杀人。相反莫如水火,而相济以为利;相反莫如刑赏,而皆为忠厚之至。故文、周之以圣者,操、莽之以奸;伊、霍之以权者,齐、梁之主以相残。《诗》、《礼》非以发冢,而发冢者习之;仁义非以窃国,而窃国者并窃之。异端之惑人心,何尝不自记于圣贤;利口之覆邦家,何尝不自诡于忠言。观乎龙门之凿,然后知大巧若拙也;观乎昆阳之战,然后知大勇若怯也。是故其所以为似也,即其所以为反也。知其反则华夏之以自治者,固自有道矣。 今夫士之自号于人曰:“治天下,治天下。”非不庞然以大而嚣然以繁,而括其言之指归,亦不出于三端。曰:“吾中国帝王之土,岂容溷以腥膻?士师猾夏之刑具在,而司马九伐之未可终淹。为生民以与封狼沴罴争此土也,固将一鼓而歼旃。”是作而进也,是战之说也。曰:“一战不胜,吾将不支,毋亦务乎息民而讲信以柔之?是有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是敛而退也。是和之说也。曰:“我加乎彼而我则尪,我无以加乎彼而彼日益张,见可战而姑战焉,见可和而姑和焉,不为牛后,亦终不为戎首。且吾身所不及见者,吾又遑致吾之辨?”是不进不退而亦进亦退也,是守之说也。 夫战,吾不知何恃以战。夫和,则今之患方浸淫而无已。是后之说宜若近矣,乃误人家国而阶至今为梗之厉者,亦恒此之由。幸灾之不及己,而雍容以养奸;贪天之或我祐,而首鼠于两端。庸医不杀人,能致人不生不死之间;庸臣不亡国,能致国于不存不亡以不安。坐失岁月于宽闲,而饷后之人以艰。虽有善者,不已难乎? 故夫战,不可不夙讲也。以战之具,若测算,若制造,亦志士所有事,而诋之者拘也。不获己而和,以纡吾力焉。以和之具,若立约,若交聘,亦当官所宜慎,而待之者愚也。要之华夏之以自治者,则皆不在乎此。华夏之于夷狄,夫既有相反之形矣。夷狄且以文敝者,华夏固可反之于忠。忠者,中心而尽乎己也。以言乎彼己之己,则华夏之自治为尽己。先王之典孔彰也,祖宗之泽方长也,举而措之,人存政不亡也。说者固曰:“儒者博而寡要,迂而寡效。”乃其所谓儒,非儒也,故庸,庸得以冒焉。反天下扰攘者一于礼,而后风俗敦,风俗敦而法乃可均。日驰鹜于外侮,而荒其本图,是谓舍己之田而人于耘。以言乎人己之己,则出治者先自治为尽己。我见以为独,放之则方州部家;我见以为微,延之则甲胄干戈。威福所以饰喜怒,喜怒不中而威福替;黜陟所以行好恶,好恶不审而黜陟盩。 故王道始于耕桑,君子慎于袺,苟徒恃乎科条,又何懵于内外也!或曰:“忠则忠矣,然以厉薄俗,何异进途人而讲姻亚?以驭强胡,何异救焚溺而用《陔夏》?非不言之寒谷可黍,吾恐行之石田无稼也。”曰:是岂易于俗人言哉!其理则可谓云尔。性有秉彝,故三代之治不易民;道有污隆,故未定之天能胜人。事不求可,功不求成。君子之立本以趋时,居易以俟命,固已异于策士之纵横。创业垂统,求为可继,强为善者人,而成功者天。诚可期乎必济,孟子不以告滕文矣。 且期乎必济,彼之为战为和为守之说者,能必济耶?抑不能漫以云云也。无可必而姑期之,将非自欺而欺人者乎?夫君子则何能治天下哉?能不自欺而已矣。又何敢言治天下哉?言不自欺而已矣。闻之吾师蔚庐先生曰:“子哙以子之亡,不得谓尧、舜不当行揖让;李密以无恒戮,不得谓汤武不当用征诛;新莽败于井田,不得删《尚书》之《禹贡》;王安石祸于青苗,不得毁文公之官礼。天下事,知其一,不知其二,固未有不罔于从违者也。” 且世之自命通人而大惑不解者,见外洋舟车之利,火器之精,刿心皞目,震悼失图,谓今之天下,虽孔子不治。噫!是何言欤?自开辟以来,事会之变,日新月异,不可纪极。子张问十世,而孔子答以百世可知,岂为是凿空之论,以疑罔后学哉?今之中国,犹昔之中国也;今之夷狄之情,犹昔之夷狄之情也。立中国之道,得夷狄之情,而驾驭柔服之,方因事会以为变通,而道之不可变者,虽百世而如操左券。若使夏禹受禅,而帝启即有崖山之沉;周武兴师,而尚父即膺黄巢之戮。则可云邹鲁之不灵,《六经》之有毒矣。而要之决无虑此,则诚能不自欺者也。夫不自欺,忠也;救文胜之敝,而质赖以存也。夫不自欺,自知知人,明而致知之征也。夫不自欺,又意之所由诚也。夫言治至于意诚,治乃可以不言矣。夫圣人固曰:“意诚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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