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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报贝元征

  元征齐年有道:李正则书称足下流寓天津,适馆厥家,德星辉聚,甚善!甚善!

  奉五月十四日书,具承操先醒之资,蕴悯乱之旨。方复图谋三反,盱衡相告,其日正则同驻,藉晓中外情事,此诚当务之急,儒者所尽心矣。嗟乎!谁为为之,不图才数月,使天下大局破裂至此,割心沉痛,如何可言!夫不获已而和,是也,而利权兵权制造之权,骎骎乎及于用人行政之权,一以授之敌,无短篱之不撤,有一纲而俱尽,直合四百兆人民之身家性命而亡之,即何能为今之条约解矣。前寄书有未宣究,今且即答来语,一一陈之。

  来语“将讲洋务之术尚未精,必变法以图治欤?抑中国圣人之道固有未可尽弃者欤?”嗣同以为圣人之道,无可疑也。方欲少弃之而不能,何况于尽。特所谓道,非空言而已,必有所丽而后见。《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曰上曰下,明道器之相为一也。

  衡阳王子申其义曰:“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其道哉!君子之所不知而圣人知之,圣人之所不能而匹夫匹妇能之。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无器也。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

  故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治器者则谓之道,道得则谓之德,器成则谓之行,器用之广则谓之变通,器效之著则谓之事业。故《易》有象,象者像器者也;卦有爻,爻者效器者也;爻有辞,辞者辨器者也。故圣人者善治器而已矣。”又曰:“君子之道,尽夫器而已矣。辞所以显器,而鼓天下之动,使勉于治器也。”

  由此观之,圣人之道,果非空言而已,必有所丽而后见。丽于耳目,有视听之道;丽于心思,有仁义智信之道;丽于伦纪,有忠孝友恭之道;丽于礼乐征伐,有治国平天下之道。故道,用也;器,体也。体立而用行,器存而道不亡。自学者不审,误以道为体,道始迷离徜恍,若一幻物,虚悬于空漠无朕之际,而果何物也耶?于人何补,于世何济,得之何益,失之何损耶?将非所谓惑世诬民异端者耶?夫苟辨道之不离乎器,则天下之为器亦大矣。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变而仍为器,亦仍不离乎道,人自不能弃器,又何以弃道乎哉?

  且道非圣人所独有也,尤非中国所私有也,惟圣人能尽之于器,故以归诸圣人。以归诸圣人,犹之可也。彼外洋莫不有之。以私诸中国,则大不可。以彼处乎数万里之海外,隔绝不相往来,初未尝互为谋而迭为教。及证以相见,则所食者谷与肉,不闻其或异也。所饮者酒与浆,不闻其或异也。所衣者布帛裘褐,所宝者金玉珠玑,不闻以冠代履,以贵贸贱也。所需之百工器用,商贾输贩,与夫体国经野,法度政令,不闻有一不备也。与中国通商互市,易器物而用之,又未尝不各相宜也。独于伦常,窃窃然疑其偏绝。夫伦常者,天道之所以生生,人道之所以存存,上下四旁亲疏远迩之所以相维相系,俾不至瓦解而土崩。无一息之或离,无一人之不然,其有节文之小异,或立法之相去甚远,要皆不妨各因其风俗,使捷于知而便于行,未有一举伦常而无之者。

  即如君臣一伦,人人知其有,不待言矣。而有所谓民主者,尤为大公至正,彬彬唐虞揖让之风,视中国秦以后尊君卑臣,以隔绝不通气为握固之愚计,相去奚止霄壤?于族属有姓氏之分,有谱牒之系,长幼卑尊之相次,父子兄弟之相处,未尝不熙熙然。彼惟无人不出于学,深得易子而教之义,故年至成立,艺术已就,其父母分与资财,令其自立,尤合古之士父子异宫之法,其日日问视可如故,非一离不复合,一别不更亲也。且将以小离终保其大合,以有别不至相夷于无亲,是可无中国“室无空虚,妇姑勃谿”之弊。人人不能不求自立之道,通国于以无惰民,不似中国转累父母养之忧之,使父母有“多男多惧”,及“汝曹催我老”之叹也。

  祖父之产,身后不悉归于子孙,犹然民主之法之推也,是永无兄弟骨肉争产之讼,与夺嫡争继之讼。嗣同所识西人,有英医士某,能孝其母,言及其母,则肫肫然有孺慕之色,三数日一寄书,言琐屑事甚备,下至日所食之蔬果,无不奉告惟谨,又不时电问安否。至其俗左男而右女,自为风气所囿,亦犹中国烧拜香之陋俗,谓止可为母烧之,父则当不起也。夫妇则自君至民,无置妾之例,又皆出于两情相愿,故伉俪笃重,无妒争之患,其子孙亦遂无嫡庶相猜忌之患。

  朋友则崇尚风义,讲信修睦,通财忘势,而相赴难。其学堂书院之规模,一堂师弟,恩谊分明,迥非中国书院之攘诟及近日师弟相待之薄。即与异邦人交,无不竭尽其诚,胡、越而肝胆,永无市井欺诈之习,是尤为中国衰世所绝无。至于取人之国,专尚阴谋狡险,此兵家之道,所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因可施而施之,所当自反,岂得怨人哉!

  中国之五伦,详于文而略于法。彼不尚文,而其法能使家庭之间不即不离,就令不无流弊,而长短适足相抵,何至如中国前跋后疐,貌合神离,强遏自然之天乐,尽失自主之权利,使古今贤圣君子于父子兄弟之间,动辄有难处之事。尊为天子,德为圣人,徒抱幽恨于无穷,而无术补不周之已缺,毋亦强密其文,而法未有以节宣之欤?

  由是论之,夫惟仁,是以相人偶;夫惟义,是以能制事;夫惟礼,是以有《周官》之制,是以有朝聘、宴飨、军宾、婚丧贺吊、岁时上冢之仪。其不祭,知其无益也。丧服各有等衰,为父母持服一年,余以次递降,其不三年者,文不具耳。天性笃至者,乌知不有终身之戚也。彼之免冠,吾之半跪也;彼之握手,吾之长揖也;彼之画数,吾之顶戴也;彼之宝星,吾之翎枝也。吾笑彼冠服简陋,彼即诘吾之发辫何为者,无以答也。

  若夫智信,又人人共知共睹,不待言者。子张问十世,孔子告以百世可知。万年之久,万里之遥,各安于所习,不必相远,不必相从,自不必相非也。其不能变者,极之纵天横地,无可变也。果未有一举伦常而无之也。使彼无伦常,则不相爱,不相育,彼吞此噬,攻斗涣散,族类澌灭久矣,尚安能举国一心,孜孜图治,一旦远出中国上,如今日乎?使无伦常而犹有今日,则伦常者初无关于治乱得丧,为可有可无之赘旒,而吾圣人以伦常设教,反虚而多事矣。

  彼其教或有不晓者,要亦尊天明鬼以整齐其民耳。中国之佛、老何谓也?乡曲之牛鬼蛇神,一木一石,一藤一井,皆虔而祀之,祷而祈之,又何谓也?诋之者谓在中国有抉目刳心为诸不道,而谁目睹之耶?果尔,何以在本国不闻有是,而天道又何在?此有识所断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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