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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三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闻之,益戒于禹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仲虺言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秦穆丧师于崤,悔痛自誓,孔子录之。自古聪明豪杰之主,如汉高帝、唐太宗,皆以受谏如流,改过不惮,号为秦汉以来百王之冠也。孔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圣贤举动,明白正直,不当如是耶?所用之人,有邪有正。所作之事,有是有非。是非邪正,两言而足,正则用之,邪则去之,是则行之,非则破之。

  此理甚明,犹饥之必食,渴之必饮,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

  《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争。臣愚蠢不识忌讳,乃者上疏论之详矣,而学术浅陋,不足以感动圣明。近者故相旧臣,藩镇侍从,杂然争言不便,以至台谏二三人者,本其所与缔交唱和表里之人也,然犹不免一言其非者,岂非物议沸腾,事势迫切,而不可止欤?自非见利忘义居之不疑者,孰肯终始胶固,不自湔洗?如吴师孟乞免提举,胡宗愈不愿检详,如逃垢秽,惟恐不脱。人情畏恶,一至于此。近者中外喧言,陛下已有悔悟意,道路相庆,如蒙大赉,实望陛下于旬日之间,涣发德音,洗荡乖僻,追还使者,而罢条例司。今者侧听所为,盖不过使监司体量抑配而已,比之未悟,所较几何。此孟子所谓知兄臂之不可紾,而姑劝以徐。知邻鸡之不可攘,而月取其一。帝王改过,岂如是哉?

  臣又闻陛下以为此法且可试之三路。臣以为此法,譬之医者之用毒药,以人之死生,试其未效之方。三路之民,岂非陛下赤子,而可试以毒药乎!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臣非敢过为危论,以耸动陛下也。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此四人者一失其心,则足以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青苗、助役之法行,则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则商贾不行,而民始忧矣。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至使戍兵之妻,与士卒杂处其间,贬杀军分,有同降配,迁徙淮甸,仅若流放,年近五十,人人怀忧,而军始怨矣。内则不取谋于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责成于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始解体矣。陛下临轩选士,天下谓之龙飞榜,而进士一人首削旧恩,示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然士莫不怅恨者,以陛下有厌薄其徒之意也。今用事者,又欲渐消进士,纯取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更相扇摇,以谓必行,而士始失望矣。

  今进士半天下,自二十以上,便不能诵记注义为明经之学,若法令一更,则士各怀废弃之忧,而人材短长,终不在此。昔秦禁挟书,而诸生皆抱其业以归胜、广相与出力而亡秦者,岂有它哉?亦徒以失业而无所归也。故臣愿陛下勿复言此。

  民忧而军怨,吏解体而士失望,祸乱之源,有大于此者乎?今未见也,一旦有急,则致命之士必寡矣。方是之时,不知希合苟容之徒,能为陛下收板荡而止土崩乎?

  去岁诸军之始并也,左右之人,皆以士心乐并告陛下。近者放停军人李兴,告虎翼吏率钱行赂以求不并,则士卒不乐可知矣。夫谄谀之人,苟务合意,不惮欺罔者,类皆如此。故凡言百姓乐请青苗钱,乐出助役钱者,皆不可信。陛下以为青苗抑配果可禁乎?不惟不可禁,乃不当禁也。何以言之?若此钱放而不收,则州县官吏,不免责罚。若此钱果不抑配,则愿请之户,后必难收索。前有抑配之禁,后有失陷之罚,为陛下官吏,不亦难乎!故臣以为既行青苗钱,则不当禁抑配,其势然也。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太息而不能已也。

  昔贾充用事,天下忧恐,而庾纯、任恺,戮力排之。及充出镇秦凉,忠臣义士,莫不相庆,屈指数日,以望维新之化。而冯忱之徒,更相告语曰:“贾公远放,吾等失势矣。”于是相与献谋而充复留。则晋氏之乱,成于此矣。自古惟小人为难去。何则?去一人而其党莫不破坏。是以为之计谋游说者众也。今天下贤者,亦将以此观陛下,为进退之决。或再失望,则知几之士,相率而逝矣。岂皆如臣等辈,偷安怀禄而不忍去哉?猖狂不逊,忤陛下多矣,不敢复望宽恩,俯伏引领,以待诛殛。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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