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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丈人传


  文中子学既成,慨然有济苍生之心。欲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建太平十二策,与河东薛收西游长安,见隋君。道经太白山,息于灌木之阴。

  有丈人自东来,缊袍无表,颜色肿哙,肩负束刍,去文中子靳十步,弛担箕踞而坐。两手搔爬,眼视云汉,若四傍无一人者。搔已,曶指文中子谓收曰:“彼凤颈龟背,须垂至腰者为谁?”收对曰:“河汾王夫子也。”曰:“其王通耶?”曰:“然。”曰:“将何之?”曰:“夫子忧世未治,以策西见隋君耳。”丈人大笑不止。文中子异之,乃抠衣趋前,揖而问曰:“丈人何哂通也,岂通未闻先王之道,不足以咸和万民乎?”丈人曰:“不然也。”“岂八埏之大,利害如牛毛,有非一士之舌可尽乎?”丈人曰:“不然也。”“岂上天未欲平治天下,而下民不当见大道之行乎?”丈人曰:“不然也。”曰:“三者既非,敢问丈人所哂者何事耶?”丈人曰:“嘻,何子愚之甚也!夫具人之体,服人之服,食人之粟,脱使稍有知,孰不欲尧舜君民哉?是有道焉,不可苟而就也。”文中子曰:“其道何如?”

  丈人曰:“道有三:其上焉者,燮和乾坤,经纬星辰,枢机四时,官辖五行。执天之德,以牖帝明,以达帝聪。然其自任以斯道之重,非人君北面而事之,不复轻出。出则必为帝者师,若尧之君畴,舜之务成昭,禹之西王国是已。其次焉者,以六合为一家,以四海为翰蕃,以五岳为封镇,以元后为父母,以臣邻为伯仲,以蒸庶为赤子。煦以深仁,财以正义,防以峻礼,陶以至乐,威以严刑,式以庶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然亦不轻于自试,必待王者致敬尽诚,而后起而佐之。否则乐耕渔以终其身,若汤之伊尹,周之太公望是已。其下焉者,仿佯局束,哫訾栗斯,不远千里,炫己求媚。君门如天,无路可陟,俯伏阙下,魄遁神疲,阍隶见诃,不敢出气。此不自重惜,而徇时射利者之所为,若齐王之门操瑟而售者是已。今子之西来也,欲为君畴、务成昭、西王国乎?欲学伊尹、太公望乎?抑欲同售瑟于齐王之门者乎?子须麋具在,宁不知所自处也?且子独不闻之:三家之市,有处子焉,必待行媒,始相知名。又必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而后始成昏。不然,是奔也,虽国人皆知贱之矣。子今负策而干进,恐与不待聘而奔者无大相远也。况隋君天性沈猜,不悦诗书,废弃学校,杀戮元勋,溺宠废嫡,惟妇言是用,惟刻薄毒痡之法是崇是嗜。萧墙之祸,起在旦夕,子尚欲行王道乎?言暴虐于汤武之世,必见诛;谈仁义于桀纣之朝,必见黜。何也?时不同也。子如解吾言,即请东辕,毋西向。不然,子其行哉。”

  文中子曰:“丈人之论至矣,通何敢不敬承明训。然窃有疑焉,愿丈人卒教之也:昔孔子大圣也,车辙环于诸国,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狗。至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而卒不悔者,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今丈人教通以不仕,然则孔子不足法欤?”

  丈人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在孔子,则无可无不可。下孔子一等,则可其所可,不可其所不可。子自视其孔子耶?抑下孔子一等者耶?昔鲁男子善学柳下惠者,盖以其不可而学其可也。予闻子尝受《书》于李育,学《诗》于夏典,问《礼》于关子明,正《乐》于A1汲,考《易》于王仲华,而其知顾出鲁男子下,予窃为子不取也。夫不察时而冒进,谓之瞽。施之不当其可,谓之愚。不度德量力而强行,谓之固。枉己从人,谓之贼。沦溺儃回而弗止,谓之淹。瞽则不达,愚则不周,固则不变,贼则不正,淹则不振。是五垢者,子皆躬蹈之,宜乎有疑于予。予去子矣,予去子矣!”丈人言毕,负刍而行。

  文中子面如死灰,远望丈人南行,不见其背,目犹不暂舍。薛收进曰:“夫子何慕之深耶?收闻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彼丈人不过奸言而辩者尔,初未闻先王之道。夫子冲冒风露,跋涉而至此,终不因其说而中返乎?”文中子遂行。至隋,隋君御太极殿,文中子以太平十二策上之。隋君下公卿议,公卿多不悦。文中子退而叹曰:“丈人其至人哉!”于是赋东征之歌而归,著《续经》数万言。

  君子曰:甚哉,出处之难也!以河汾之贤,操经纶之具,施之天下,何不可者!而丈人方诋其自售,龂龂不恕,况其下者乎?甚哉,出处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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