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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簪记


  【连载于1916年11月、 12月《新青年》杂志第二卷第三、第四期。袁世凯复辟称帝时,青年才子庄湜因拒绝在为袁氏劝进文字上签名而被捕,后被杜灵远营救获释。庄湜在杜家与灵远之妹灵芳相恋,并缔结婚约。此事被庄湜叔父发觉,竭力反对其侄与灵芳的自由恋爱,并软硬兼施,迫使庄湜娶“工刺绣、通经史”的莲佩。但庄湜专情于灵芳,誓不从命,其叔将灵芳赠予庄湜的定情物玉簪击碎,并劝说灵芳与其侄断绝往来。最后,莲佩因不能获得爱情而自杀,庄湜因精神折磨而病死,灵芳亦自缢殉情。】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声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侯,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

  此日天气阴晦,欲雨不雨,故无游人;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没湖中。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装女郎;心谓此女游兴不浅,何以独无伴侣?移时,舟停于石步,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门,以吾名字叩阍者,阍者肃之登楼。余正骇异,女已至吾前,盈盈为礼,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闻先生偕庄君同来,然欤?”

  余漫应曰:“然。”

  女曰:“妾为庄君旧友,特来奉访。敬问先生,庄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马自去,或至灵隐,天竺间,日暮归来,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达也。”

  尔时女若有所思,已而复启余曰:“妾姓杜,名灵芳,住湖边旅舍第六号室。敬乞传语庄君,明日上午惠过一谈。但有渎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闻命矣。”

  女复含赧谢余,打桨而去。

  余此际神经,颇为此女所扰。此何故哉?一者:吾友庄湜恭慎笃学,向未闻与女子交游,此女胡为乎来?二者:吾与此女无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庄湜同来?三者:此女正当绮龄,而私约庄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谓平康挟瑟者流,则其人仪态万方,非也。若谓庄湜世交,何以独来访问,不畏多言耶?余静坐沉思,久乃耸然曰:

  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庄湜归,吾暂不提此事。明日余以电话询湖边旅舍曰:“六号室客共几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从何处来?”

  曰:“上海。”

  曰:“有几日住?”

  曰:“饭后乘快车去。”

  余思此时即使庄湜趋约,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细事,吾不语庄湜,亦未为无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头观潮,并观三牛所牵舟,庄湜倦不果行。迄余还已灯火矣,余不见庄湜,问之阍者。阍者云其于六句钟得一信,时具晚膳,独坐不食,须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觅之,沿堤行至断桥,方见庄湜,临风独盼。余曰:“露重风多,何为不归?”

  庄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顺步从余而返。至旅邸,余罢甚,即就寝,仍未与言女子过访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时明月侵帘,余披衣即帘下窥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庄湜同观,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楼头觅之;时万籁俱寂,瞥眼见庄湜枯立栏前。余自后凭其肩,藉月光看其面,有无数湿痕。

  余问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庄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泪。余心至烦乱,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强之就榻安眠。实则庄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见庄湜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忧正未有艾。吾殆无机复吾常态,与畏友论湖山风月矣。”

  饭罢,余庄容语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变,或有隐恫在心,有触而发;未尝与吾一言,何也?试思吾与子交厚;昨夜睹子情况,使吾与子易地而处,子情何以堪?”

  此时余反覆与言,终不一答。余不欲扰其心绪,遂与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忧郁,而庄湜始终不稍吐其心事。余思庄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与我言者,必有难言之隐。昨日阍者所云得一信,宁非女郎手笔?吾不欲与庄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庄湜用情真挚,而年鬓尚轻,恐一失足,万事瓦解。吾非谓人间不得言爱也!今兹据此情景,则庄湜定与淡装女郎,有莫大关系。吾老于忧患矣,无端为庄湜动我缠绵悱恻之感,何哉?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

  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 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毕,即闻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时一青年继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见庄湜亦笑;然而强笑不欢,益增吾悲耳。

  连日天晴湖静,余出必强庄湜同行。余视庄湜愁潮稍退,渐归平静之境。然庄湜弱不胜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则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扬波,则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庄湜忽问余曰:“吾骑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觅我否?”

  余即曰:“彼日觅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庄湜愕视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语?”

  余始将前事告之,并问曰:“彼女子,何人也?”

  庄湜思少间,答曰:“吾知之而未尝见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儿女之情扰子游兴,故未言之。今兹反使我不能无问者,子何为得书而神变耶?吾思书必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庄湜急日:“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问曰:“然则书中所言,与女子过访不相涉耶?”

  庄湜曰:“彼女过访,实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问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见彼女子否?”

  庄湜曰:“不愿见之。”

  余又问曰:“子何由问我有无老人来过?彼老人,何人也?”

  庄湜曰:“恐吾叔父来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庄湜束装归去。余以肠病复发,淹留湖上,或观书,或垂钓,或吸吕宋烟,用巳吾疾;实则肠疾固难已也。

  他日,更来一女子,问庄湜在否?

  余曰:“早己归去。”

  余且答且细瞻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女闻庄湜已归,即惘惘乘轩去。余沉吟叹曰:“前后访庄湜者两人,均丽绝人寰者也。今姑不问二人与庄湜何等缘分;然二人均以不遇庄湜,忧形于色,则庄湜必为两者之意中人,无疑矣。但不知庄湜心在阿谁边耳?”

  又思:庄湜曾言不愿见前之女子。今日使庄湜在者,愿见之乎?抑不愿见之乎?吾今无从而窥庄湜也。夫天下最难解决之事,唯情耳。庄湜宵深掩泪时,余心知此子必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闻。余又深信庄湜心无二色。昔人有言:“一丝既定,万死不更。”庄湜有焉。今探问庄湜者,竟有二美,则庄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复永年。故余更曰:

  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半月,余亦归沪。行装甫卸,即访庄湜。其婶云:“湜日来忽发热症,现住法国医院。”

  余驰院视之。庄湜见余,执余手,不言亦不笑。余问之曰:“子病略愈否?”

  庄湜但点首而已。余抚其额,热度亦不高。余此时更不能以第二女访问之事告之,故余亦无言,默坐室内,可半句钟,见庄湜闭睫而卧。适医者入,余低声以病状问医者。医者谓其病症甚轻,惟神经受伤颇重,并属余不必与谈往事。医者既行,余出表视之,已八句钟又十分矣。余视庄湜仍贴然而睡,起立欲归。方启扉,庄湜忽张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与君作长谈也。”

  余曰:“子宜静卧,吾明晨再至。”

  庄湜曰:“吾事须今夕告君。君请坐,吾得对君吐吾衷曲,较药石为有效验。吾见君时,心绪已宁。更有一事:吾今日适接杜灵芳之简,约于九句钟来院。吾向医者言明,医者已许吾谈至十句钟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见之,于吾为第一见,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辞有不达意者,君须助我。君为吾至亲爱之友,此子亦为吾至亲爱之友。顾此子向未谋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证吾心迹,一证彼为德容俱备之人;异日或能为我求于叔父,于事滋佳。”

  庄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带病之人,余心始释。然余思今夕处此境地,实生平所未经。盖男女慕恋,憔悴哀痛而外无可言,吾何能于其间置一词哉?继念庄湜今以一片真诚求我,我何忍却之。余复默坐。

  少间,女郎已至,驻足室外。庄湜略起,肃之入,余鞠躬与之为礼。庄湜肃然言曰:“吾心慕君,为日非浅。今日始亲芳范,幸何如也。”

  此际女郎双颊为酡,羞赧不知所对。庄湜复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爱,幸勿以礼防为隔也。”

  女始低声应曰:“知之。”

  庄湜曰:“吾无时不神驰左右。无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见君者,实不得已。未审令兄亦尝有书传达此意否?”

  女复应曰:“知之。”

  庄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书,谓闻人言,君受聘于林姓,亲迎有日,然欤?”

  女容色惨沮,而颤声答曰:“非也。”

  庄湜继曰:“如此事果确者,君将何以……?”

  语未毕,女截断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庄湜心为摧折,不复言者久之。

  女忽问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钱塘观潮,令叔已知之耶?”

  庄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访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庄湜曰:“惟吾与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归耶?”

  庄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问而止者再。已而嗫嚅问曰:“君与莲佩女士曾见面否?与妾同乡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庄湜曰:“吾居青岛时,曾三次见之,均吾婶绍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与湖上相遇耶?”

  庄湜曰:“且未闻之。”

  此际余始得向庄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来访。”

  女惊向余曰:“请问先生,得毋密发虚鬟,亭亭玉立者欤?”

  余曰:“是矣。

  庄湜闻言,泪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执庄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庄湜曰:“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尔!”

  余心良不忍听此女作不祥之语。余视表此时刚十句钟矣,余乃劝女郎早归,俾庄湜安歇。女郎默默与余握手,遂凄然而别。嗟乎,此吾友庄湜与灵芳会晤之始,亦即会晤之终也!

  余既别庄湜,灵芳二人而归,辗转思维,终不得二子真相。庄湜接其叔书,谓灵芳将结缡他姓,则心神骤变,吾亲证之;是庄湜爱灵芳真也。余复思灵芳与庄湜晋接时,虽寥寥数语,然吾窥伺此女有无限情波,实在此寥寥数语之外。余又忽忆彼与余握别之际,其手心热度颇高,此证灵芳之爱庄湜亦真也。据二子答问之言推之,事或为其叔中梗耳。庄湜云与莲佩凡三遇,均其婶氏引见,则莲佩必为其叔婶所当意之人。灵芳问我,“密发虚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问庄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辞也。然则所谓莲佩女士者,余亦省识春风之面矣?第未审庄湜亦爱莲佩如爱灵芳否?莲佩亦爱庄湜如灵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见无谓,须知此乃庄湜之情关玉扃,并非属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测他人情态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梦境。顾梦境之事,似与真境无有差别。但以我私心而论,梦境之味,实长于真境滋多,今兹请言吾梦:——

  梦偕庄湜,灵芳,莲佩三子,从锦带桥泛棹里湖,见四围荷叶,已残破不堪,犹自战风不已。时或泻其泪珠,一似哀诉造物;余怜而顾之,有一叶摇其首而对余曰:“吾非乞怜于尔,尔何不思之甚也?”

  将至西泠桥下,灵芳指水边语莲佩曰:“此数片小花,作金鱼红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亲见之而开,今吾复亲见之而谢,此何花也?”

  莲佩曰:“吾未识之,非蘋花耶?”

  庄湜转以问余,余曰:“此与蘋同种而异类,俗名‘鬼灯笼’,可为药料者也。”

  言时,已过西泠桥,灵芳,莲佩忽同声歌曰:“同携女伴踏青去,不上道傍苏小坟。”

  俄而歌声已杳,余独卧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树,晓风新梦,令人惘然。

  余饭后,复至医院,以紫白相间之花十二当赠庄湜。庄湜静卧榻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论湖上之游;明知此于庄湜为不入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见昨夕女所遗簪,犹在枕畔,因谓庄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庄湜开眸微视,则摇其首。余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庄湜向余曰:“吾婶晨朝来言,吾叔将归,与吾同居别业。”

  余曰:“令叔年几何?”

  庄湜曰:“六十一。”继曰:“吾叔屡次阻吾与灵芳相见,吾至今仍不审其所以然;然吾心爱灵芳,正如爱吾叔也。”

  余顺问曰:“灵芳之兄何人也?”

  庄湜曰:“吾同学,而肝胆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书至否?”

  曰:“有,书皆为我与灵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劝我邀求阿婶,早订婚约。但吾婶之意,则在莲佩。”

  余曰:“莲佩何如人耶?”

  曰:“彼为吾婶外甥,幼工刺绣,兼通经史,吾婶至爱之。”

  余即接曰:“子亦爱之如爱灵芳耶?”

  庄湜微叹而答曰:“吾亦爱之如吾婶也。”

  余曰:“然则二美并爱之矣。”

  庄湜复叹曰:“君思‘弱水三千’之义,当识吾心。”

  余曰:“今问子,心所先属者阿谁?”

  曰:“灵芳。”

  余曰:“子先觌面者为莲佩,而先属意者乃灵芳,其故可得闻欤?”

  曰:“前者吾游京师,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阑,出文书一纸,嘱余译以法文。余受而读之,乃通告列国文件,盛载各省劝进文中之警句,以证天下归心袁氏。余以此类文句,译成国外之语,均虚妄怪诞,谄谀便辟之辞,非余之所能胜任也,于是敬谢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译之,可;今但恳子聊名于此,愿耶?’余曰‘余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贵署区区不肖之名?’遂与某要人别。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处,余始知被羁押。时杜灵运为某院秘书,闻吾为奸人所陷,鼎力为余解免,事后弃职,周游大地,今羁瑞士。灵运弱冠失父,偕灵芳游学罗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当余新归海上,偕灵运卜居涌泉路,肥马轻裘与共。灵运将行,余与之同撮一小影,为他日相逢之券。积日灵运微示其贤妹之情,拊余肩而问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几于泣下。其时吾心许之,而未作答词焉。吾思三日,乃将灵运之言闻于叔婶,叔婶都不赞一辞,吾亦置之不问。一日,灵运别余,萧然自去。灵运情义,余无时不深念之;顾虽未见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万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爱之,而不愿见之,是又何故?”

  庄湜曰:“始吾不敢有违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为人子侄,固当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与灵芳相见者,亦以子天真诚笃,一经女子眼光所摄,万无获免。此正令叔慈爱之心所至,非猜薄灵芳明矣。吾今复有一言进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婶必为子安排妥当;子虽初心不转,而莲佩必终属子。子若能急反其所为,收其向灵芳之心,移向莲佩,则此情场,易作归宿;而灵芳亦必有谅子之一日。不然者,异日或有无穷悲慨。子虽入山,悔将何及?”

  余言至此,庄湜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余颇悔失言,然而为庄湜计,舍此再无他言可进。余待庄湜神息少靖,乃去。

  数日,其叔婶果挈庄湜居于江湾之别业。余往访之,见其叔手《东莱博议》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观且摇其膝。

  庄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闻言,乃徐徐脱其玳瑁匡大眼镜,起立向余略点其首,问曰:“自上海来乎?”

  余曰:“然。”

  又曰:“吾闻汝足迹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随意游览。”

  余曰:“敬谢先生。”

  时侍婢将茶食呈于藤几之上。庄湜引余坐定,其叔劝进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莲子分余,又分庄湜。余密觇其爪甲颇长,且有黑物,藏于爪内;余心谓墨也,彼必善爪书。

  茶既毕,庄湜导余观西苑。

  余且行且语庄湜曰:“令叔和霭可亲。子试自明心迹,于事或有济也。”

  庄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顺。独此一事,难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无日不耿耿于怀。迹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怜我。特以此属自由举动,吾叔故谓蛮夷之风,不可学也。”

  尔时隆隆有车声。庄湜与余即至苑门。车门既启,一女子提其纤鞋下地,余静立瞻之,乃临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视余,即转目而视庄湜,含娇含笑,将欲有言。余知庄湜中心已战栗,但此时外貌矫为镇定。

  女果有言曰:“闻玉体有吝,今已平善耶?”

  庄湜曰:“谢君见问,愈矣。”

  女曰:“吾前归自青岛,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沪。”言至此,回其清盼而问曰:“曼殊先生归几日矣?”

  余曰:“归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复问庄湜曰:“湖上遇灵芳姊耶?”

  庄湜曰:“彼时适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续曰:“然则至今亦未之见面耶?”

  此语似夙备者。

  斯时庄湜实难致答,乃不发一言。女凝视庄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赠簪之时,吾一一知之矣!”

  少选,侍婢请女入。余同庄湜往草场中,徘徊流盼,忽而庄湜颜色惨白,凝立不动;余再三问之,始曰:“余思及莲佩前此垂爱之情,及阿婶深恩;而吾今兹爱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复悟君前日训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见庄湜忧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宁。容日吾当代子陈情于令叔,或有转机,亦未可料?”

  实则余作此语,毫无把握。然而溺于爱者,乃同小儿,其视吾此语,亦如小儿闻人话饼;庄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辞庄湜归,中途见一马车,瞥然而过;车中人即莲佩也,其眼角颇红。余心叹此女实天生情种,亦横而不流者矣。方今时移俗易,长妇姹女,皆竞侈邪,心醉自由之风。其实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货,亦犹男子借爱国之义,而谋利禄。自由之女,爱国之士,曾游女市侩之不若,诚不知彼辈性灵果安在也?盖余此次来沪,所见所闻,无一赏心之事。则旧友中不少怀乐观主义之人。余平心而论,彼负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学不匡时;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强颜欢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矫为乐观。迹彼心情,苟谓诸国老独能关心国计民生,则亦未也。

  迄余行至黄浦,时约十句钟,扪囊只有铜板九枚。心谓为时夜矣,复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羁异国,不能谋一宿,乃往驿路之待客室,吸烟待旦;此法独不能行之上海。余径至一报馆,访某君。某君方埋首乱纸堆中,持管疾书,见余笑曰:“得毋谓我下笔千言,胸无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问题者也。夜深吾无宿处,故来奉扰。”

  某君曰:“甚善。吾有烟榻,请子先卧,吾毕此稿,即来共子聚谈。吾每日以‘勋爵勋爵,入阁入阁’诸名词见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谈耳。”

  余问曰:“子于何时就寝?”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钟始能就寝。子不知报馆中人,一若依美国人之起卧为准则耶?”

  余曰:“然则听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钟,适吾起时也。”

  某君曰:“子自卧,吾自为文。”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顾问余曰:“子冬衣犹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纸币相赠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购一表,计七十圆。意离沪时以此表还赠其公子上学之用,亦达其情。余购表后,又购吕宋烟二十圆之谱,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处。

  翌日,接庄湜笺,约余速往。余既至,庄湜即牵余至卧室,细语余曰:“吾婶明日往接莲佩来此同住;吾今殊难为计,最好君亦暂寓舍间,共语晨夕。若吾一人独居,彼必时来缠扰。彼日吾冷然对之,彼怅惘而归,吾知彼必有微言陈于吾婶也。”

  余曰:“尊婶尚有何语?”

  庄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婶见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内,须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庄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唯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处?”

  庄湜曰:“吾已审思,如事迫者,吾唯有约灵芳同往苏州,或长江一带商埠。”

  余曰:“灵芳知子意否?”

  庄湜曰:“病院一别,未尝再见,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来陪子住,细细商量可也。子若贸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为子取也。”

  余是日即与庄湜同居;其叔婶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莲佩亦迁来南苑,所携行李,甚简单,似不久住也者。余见庄湜与莲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语,但莞尔示敬而已。有时见莲佩伫立厅前,庄湜则避面而去,莲佩故心知之,而无如何也。

  一日天阴,气候颇冷,余同庄湜闲谈书斋中,忽见侍婢捧百叶水晶糕进曰:“此燕小姐新制,嘱馈公子并客。”

  庄湜受之。侍婢去未移时,而莲佩从容含笑入斋,问起居。庄湜此时无少惊异,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谢点心。请燕小姐坐近炉次,今日气候甚寒也。”

  莲佩待余两人归元座,乃敛裾坐于炉次,盖服西装也。上衣为雪白毛绒所织,披其领角,束桃红领带,状若垂巾;其短裙以墨绿色丝绒制之;着黑长袜,履十八世纪流行之舃,乃玄色天鹅绒所制,尖处结桃红Ribbon;不冠,但虚鬟其发;两耳饰钻石作光,正如乌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见庄湜危坐,不与之一言,余乃发言问曰:“燕小姐,尝至欧美否?”

  莲佩低鬟应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当往欧洲一吊新战场。若美洲,吾不愿住,且无史迹,可资凭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为要义,常曰,‘Two dollars i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视吾国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颜往彼都哉?人谓美国物质文明,不知彼守财虏,正思利用物质文明,而使平民日趋于贫。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气而能买者,早为彼辈吸收尽矣!’此语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炉中。庄湜乘间取书自阅。莲佩加煤既已,遂辞余两人,回身敛裾而去。

  余语庄湜曰:“斯人恭让温良,好女子也。”

  庄湜愁叹不语。余乃易一新吕宋烟吸之,未及其半,庄湜忽抛书语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学,俱能道其精义,盖从苏格兰处士查理司习声韵之学,五年有半,匪但容仪佳也。此人实为我良师。吾深恨相逢太早,至反不愿见之,嗟夫,命也!”

  庄湜言时,含泪于眶。顷之,谓余曰:“君今同我一访灵芳可乎?其兄久无书至,吾正忧之。”

  余曰:“可。”

  遂同行。至巴子路,问其婢,始知灵芳母女,往昆山已数日,乃怅怅去之。比归别业,则见莲佩迎于苑门之外,探怀出一函,呈庄湜曰:“是灵芳姊手笔,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气清明,饭罢,庄湜之婶命余等同游。其别业旧有二车,此日二车均多添一马,成双马车。是日,莲佩易紫罗兰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举首惊望,以莲佩天生丽质,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楼,进午餐焉。当余等凭栏俯视之际,余见灵芳于马路中乘车而过,灵芳亦见余等;但庄湜与莲佩并语,未之见,余亦不以告之。餐罢,即往惠罗汇司诸肆购物,以莲佩所用之物,俱购自西肆者。是日,莲佩倍觉欣欢,乃益增其媚。庄湜即奉承婶氏慈祥颜色,亦不云不乐。余即类星轺随员,故无所增减于胸中。莲佩复自购泰西银管四枝,赠庄湜一双,赠余一双;观剧之双眼镜二,庄湜一,余一。诸事既毕,即往徐园,而徐家汇,而梁园,而崔圃。游兴既阑,庄湜请于其婶曰:“今夕不归别业,可乎?”

  其婶曰:“不归,固无不可,但旅馆太不洁净。”

  庄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乔治,颇有幽致。如阿婶愿之,吾今夕当请阿婶观泰西歌剧。”

  其婶即曰:“今夕闻歌,是大佳事,但汝须恭请燕小姐为我翻译。”

  庄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剧场;至则泰西仕女云集,盖是夕所演,为名剧也。莲佩一一口译之,清朗无异台中人,余实惊叹斯人灵秀所钟。余等已观至两句钟之久,而莲佩犹滔滔不息。忽一乌衣子弟登台,怒视坐上人,以凄丽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or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er of death; it oft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 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 and prayed and prayed: '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a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莲佩至此忽停其悬河之口,庄湜之婶问之曰:“何以不译?”

  再问而莲佩已呆若木鸡。

  余与庄湜俱知莲佩尔时,深为感动。但庄湜之婶,以为优人作狎辞,即亦不悦,遂命余等归于旅邸。既归,余始知是日为莲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莲佩约庄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莲佩忽以手轻扶庄湜左臂,低首不语,似有倦态,梨窝微泛玫瑰之色。庄湜则面色转白,但仍顺步徐行。比至廊际,余上阶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谓庄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钟,吾侪暂歇于此。子听鸟声乎?似云:将卒岁也。”

  莲佩闻余言,引领外盼,已而语庄湜曰:“汝观郊外木叶,半已零坠,飞鸟且绝迹,雪景行将陈于吾人睫畔。”

  且言且注视庄湜,奈庄湜一若罔闻,拈其表链,玩弄不已。

  余忽见有旅客手执球网,步经客室而去,余亦随之往观。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观彼四人击网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庄湜,莲佩同观。岂料余至客室,则见庄湜犹痴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毡,默不发言;莲佩则偎身于庄湜之右,披发垂于庄湜肩次,哆其唇樱,睫间颇有泪痕,双手将丝巾叠折卷之,此丝巾已为泪珠湿透。二人各知余至。莲佩心中似谓:“吾今作是态者,虽上帝固应默许。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而庄湜此时,心如冰雪。须知对此倾国弗动其怜爱之心者,必非无因;顾莲佩芳心不能谅之。读者或亦有以恕莲佩之处。在庄湜受如许温存腻态,中心亦何尝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临汝,无二尔心”之句,即亦凛然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问庄湜曰:“尊婶睡醒未?”

  庄湜微曰:“吾今往谒阿婶。”

  遂藉端而去。

  莲佩即起离椅,就镜台中理其发,而后以丝巾净拭其靥。余心中甚为莲佩凄恻,此盖人生至无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湾,庄湜频频叹喟,复时时细诘侍婢。是夕余至书斋觅书,乃见庄湜含泪对灯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觅辞慰之。庄湜凄声语余曰:“灵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觉惊曰:“何时碎之?何人碎之?”

  庄湜曰:“吾俱不知。吾归时即枕下取观,始知之。”

  庄湜言已,呜咽不胜。

  适其时莲佩亦至,立庄湜之前问曰:“君何谓而哭也?或吾有所开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问不一答。莲佩固心知其哭也为彼,遂亦即庄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莲佩归卧室。余见庄湜战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劝之安寝。

  明晨,余复看庄湜,庄湜见余,如不复识,但注目直视,默不一言。余即时请谒其叔,语以庄湜病症颇危;而稍稍道及灵芳之事,冀有以助庄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炫女不贞,炫士不信’,古有明训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据此人病状,乃肝经受邪之证。用人参,白芍,半夏,各三钱;南星,黄连,各二钱;陈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钱;水煎服,两三剂则愈。烦为我照料一切。”言时浩叹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药局配方。侍婢低声语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卧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问曰:“汝亲见燕小姐死状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见之,盖以小刃自断其喉部也。”

  余曰:“万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药。”

  及余返庄湜卧内,庄湜面发紫色,其唇已白,双目注余面不转。

  余问:“安否?”

  累问,庄湜都如不闻。余静坐室中,待侍婢归。庄湜忽而摇首叹息,一似知莲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无人语彼,何由知之。忽侍婢归以药付余,复以一信呈庄湜,庄湜观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复变而为青。余侧身抚其肩;庄湜此时,略下其泪,然甚稀疏。余知此乃灵芳手笔,顾今无暇阅之。更迟半句钟,侍婢将汤药而进,庄湜徐徐服之,然后静卧。余乃乘间披灵芳之信,览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银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点首太息而已。今者我两人情分绝矣。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皦日。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圆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订姻缘于再世,尽燕婉于来生,自兹诀别,夫复何言?灵芳再拜。

  余观竟:一叹庄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叹莲佩之不可复作,而灵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计及之矣。庄湜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湜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唯有静坐吸烟,联吸十余枝,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持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湜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唯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

  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湜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湜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湜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湜复见残英。今兹庄湜,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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