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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一


  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裔夷以势役祝融回禄,尽取以去矣。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阳名园记》,读之至流涕。文叔出东坡之门,其文亦可观,如论“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

  其知言哉!故具书之左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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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郑公园

  洛阳园池多因隋唐之旧,独富郑公园最为近辟而景物最胜。游者自其第西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则一园之胜景顾可览而得;南渡通津桥,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还;右旋花木中百余步,走荫樾亭、赏幽台,抵重波轩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凡谓之洞者,皆轩竹丈许,引流穿之,而径其上。横为洞一,曰土筠;纵为洞三:曰水筠,曰石筠,曰榭筠。历四洞之北,有亭五,错列竹中,曰丛玉,曰披风,曰猗岚,曰夹竹,曰兼山。稍南有梅台,又南有天光台,台出竹木之杪,遵洞之南而东,还有卧云堂,堂与四景堂相南北,左右二山,背压通流,凡坐此,则一园之胜可拥而有也。郑公自还政事归第,一切谢绝宾客,燕息此园几二十年,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故逶迤衡直,圜爽深密,曲有奥思。

  ◎董氏西园

  董氏西园,亭台花木,元不为行列区处,疑因景物岁增月葺所成。自南门入,有堂相重者三:稍西一堂,在大池间;逾小桥,有高台一;又西一堂,竹环之,中有石英蓉,水自其花间涌出;开轩窗,四面甚敞,盛夏燠暑,不见畏日,清风忽来,留而不去。幽禽间鸣,各夸得意。盖山林之景,而洛阳城中,遂得之于此。午路抵池,池南有堂,面高亭,堂虽不宏大,而屈曲甚邃,游者至此往往相失。岂前世所谓“迷楼”
者?元祐中,有留守喜宴集于此。

  ◎董氏东园

  董氏以财雄洛阳,元丰中,少县官钱,尽籍入田宅。城中二园因芜坏不治,然其规模尚足称赏。东园北乡,入门有栝可十围,实小如松实,而甘香过之。有堂可居,董氏盛时,载歌舞游之,醉不可归,则宿此数十日。南有败屋遗址,独流杯、寸碧二亭尚完。西有大池,中有堂,榜曰“含碧”。水四面喷泻池中,而阴出之,故朝夕如飞瀑,而池不溢。洛人盛醉者,登其堂辄醒,故俗目为“醒酒”也。

  ◎环溪

  环溪,王开府宅园。其洁华亭者南临池,池左右翼而北,过凉榭,复汇为大池,周回如环,故云。榭南有多景楼,以南望,则嵩高、少室、龙门、大谷,层峰翠巘,毕效奇于前;榭北有风月台,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台,千门万户,岹峣璀璨,亘十余里;凡左太冲十年极力而赋者,可一目而尽也。又西有锦厅秀野台,园中树松桧花木千株,皆晶别种列。除其中为岛屿,上可张乐,各时其盛而赏之。凉榭、锦厅,其下可坐数百人,宏大壮丽,洛中无逾者。

  ◎刘氏园

  刘给事园凉堂,高卑制度,适惬可人意。有知《木经》者见云:近世建造,率务峻立。故居者不便而易坏,唯此堂正与法合。西有台尤工致,方十许丈地也。楼横堂列,廊庑回缭,栏循周接,木映花承,无不妍稳,洛人目为“刘氏小景”。今析为二,不能与他全园争矣。

  ◎丛春园

  今门下侍郎安公买于尹氏。岑寂而高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其大亭有丛春亭,高亭有先春亭,出荼コ架上,北可望洛水,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天津桥者,叠石为之,直力滀其怒,而纳之于洪下,洪下皆大石底,与水争,喷薄成霜雪,声数十里。予尝穷冬月夜登是亭,听洛水声。久之,觉清洌侵人肌骨,不可留,乃去。

  ◎天王院

  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凡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幄幕,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魏花愈难得,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

  ◎归仁园

  归仁,其坊名也,园尽此一坊,广轮皆里余。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弥望。唐丞相牛僧孺园七星桧,其故木也,今属中书李侍郎,方创亭其中。河南城方五十余里,中多大园池,而此其冠。

  ◎苗帅园节度使

  苗侯既贵,欲极天下佳处,卜居得河南;河南园宅又号最佳处,得开宝宰相王溥园,遂购之。园既古,景物皆苍然,复得完力藻饰出之,于是有欲凭凌诸园之意矣。园故有七叶二树,对峙高百尺,春夏望之如山,今创堂其北;竹万余竿,比其大满二三围,疎筠琅玕,如碧玉椽,今创亭其南;东有水,自伊水来,可浮十石舟,今创亭压其溪;有大松七,今引水浇之;有池宜莲荷,令创水轩,板出水上;对轩有桥亭。制度甚雕侈,然此犹未尽得之。丞相故园水东,为直龙图阁赵氏所得,亦大创第宅园林,其间稍北曰“郏陌”,列七丞相第,文潞公、程丞相第旁有池亭,尚不可与赵韩王园比。

  ◎赵韩王园

  赵韩王宅园,开国初,诏将作营治,其经画制作,殆侔禁省。韩王以太师归是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池亦以扃钥为常,高亭大榭,花木之渊,岁时独厮养拥彗负畚插其间而已。盖天之于宴闲,每自吝惜,疑甚于声名爵位。

  ◎李氏仁丰园

  李卫公有《平泉花木记》,百余种尔。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他木,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千种,牡丹、芍药,至数百种,而又远方异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其土产无异,故洛中园圃,花木有至千种者。甘露院东李氏园,人力甚治,而洛中花木无不有,中有四并,迎翠、濯缨、观清、超然四亭。

  ◎松岛

  松、柏、枞、杉、桧、栝皆美木,洛阳独爱栝而敬松。松岛者,数百年松也。其东南隅双松尤奇,在唐为袁象先园,本朝属李文定丞相,今属吴氏,传三世矣。颇葺亭榭池沼,植竹木其旁,南筑台,北修堂,东北道院。又东有池,池前后为亭临之。自东大渠引水注园中,清泉细流,涓涓无不通处,在它郡尚无有,洛阳独以其松名。

  ◎东田文潞公

  东田,本药圃,地薄东城,水渺弥甚广,泛舟游者,如在江湖间也。渊映、缥水二堂,宛宛在水中,湘肤、药圃二堂间之,西去其第里余。今潞公官太师,年九十,尚时杖屦游之。

  ◎紫金台张氏园

  自东田并城而北,张氏园亦饶水而富竹,有亭四。《河图志》云:“黄帝坐玄扈台。”

  郭璞云:“在洛汭。或曰,此其处也。”

  ◎水北胡氏二园

  水北胡氏二园,相距十许步,在邙山之麓,瀍水径其旁,因岸穿二土窦,深百余尺,坚完如埏埴,开轩窗其前,以临水上,水清浅则鸣漱,湍暴则奔驶,皆可喜也。有亭榭花木,率在二窦之东,凡登览而惝恍,俯瞰而峭绝,天授地设,不待人力而巧者,洛阳独有此园尔。但其亭台之名,皆不足载,载之且乱实,如其台四望尽百余里,而萦伊缭洛乎?其间林木纷概,云烟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使画工极思不可图,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陈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其失皆此类。

  ◎大字寺园

  大字寺园,唐白乐天园也。乐天云:“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者是也。今张氏得其半,为会隐园,水竹尚在洛阳,但以其图考之,则凡曰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木,至今犹在,而曰堂曰亭者,无复仿佛矣。岂因子天理者可久,而成于人力者不足恃也,寺中乐天刻尚多。

  ◎独乐园

  司马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数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其曰钓鱼庵、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梢蔓草为之。公自为记,亦有诗行于世,所以为人钦慕者,不在于园尔。

  ◎湖园

  洛人云:“园圃之胜,不能相兼者六;务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乏闲古,多水泉者无眺望。能兼此六者,唯湖园而已。”

  予尝游之,信然。在唐为裴晋公园,园中有湖,湖中有洲,曰百花湖。北有堂曰四并,其四达而旁东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晖亭也。过横池,披林莽,循曲径而后得者,梅台知止庵也。自竹径望之超然,登之翛然者,环翠亭也。渺渺重邃,尤擅花卉之盛,而前据池亭之胜者,翠樾轩也。其大略如此。若夫百花酣而白昼暝,青苹动而林阴合,水静而跳鱼鸣,木落而群峰出,虽四时不同,而景物皆好,则又不可殚记者也。

  ◎吕文穆园

  伊洛二水,自东南分,径入城中。而伊水尤清澈,园亭喜得之,若又当其上流,则春夏无枯涸之病。吕文穆园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润,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桥跨池上相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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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又有园池中一物特有称者,如大隐庄梅,杨侍郎园流杯,师子园师子是也。梅盖早梅,香甚烈而大,说者云:大庾岭梅移其本至此;流杯水虽急,不旁触为异;师子草石也,入地数十丈,或以地考之,盖武后天枢销铄不尽者也。舍此又有嘉猷、会节、恭安、溪园,皆隋唐官园,虽已犁为良田,树为桑麻矣。然宫殿池沼,与夫一时会集之盛,遗俗故老,犹有识其所在,而道其废兴之端者。游之,亦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览时事之倏来而忽逝也。

  李格非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余故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所,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家矣。余故曰:园圃之兴废者,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余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高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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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昔游长安,遇晁以道赴守成州,同至唐大明宫,登含元殿故基。盖龙首山之东麓,高于平地四十余尺,南向五门,中曰丹凤门,正面南山,气势若相高下,遗址屹然可辨。自殿至门,南北四百余步,东西五百步,为大庭,殿后弥望尽耕为田。太液池故迹尚数十顷,其中亦耕矣。明日,追路以道入咸阳,至汉未央、建章宫故基,计其繁伙宏廓,过大明远甚,其兼制夷夏,非壮丽无以重威,可信也。又明日,至秦阿房宫一殿基,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谓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直抵南山表,山之巅为阙者,视未央、建章,又不足道。县令张琦者言:“如周之镐京、丰宫、灵台、明堂、辟水,地亦相迩;唯灵台可辨,其崇才二十尺,宫殿则无复遗址。”

  以道太息曰:“《诗》所谓‘经始勿亟,庶人子来’者,其专以简易俭约为德,初不言形胜富强,益知仁义之尊,道德之贵。彼阻固雄豪,皆生于不足,秦汉唐之迹,更可羞矣。”

  予追记其言,有可感者,故具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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