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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唐高祖之起晋阳也,皆秦王世民之谋。高祖谓世民曰:“若事成,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

  将佐亦以为请。世民屡辞。太子建成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世民功名日盛。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共倾世民,各引树党友。高祖晚多内宠,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竞交结诸长子以自固。建成、元吉曲意事诸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高祖。或云烝于张婕妤、尹德妃。世民独不然。故妃嫔等争誉建成、元吉,而短世民。世民平洛阳,妃嫔等私求宝货,并为亲属求官。世民曰:“宝货皆已籍奏,官当授贤才有功者。”

  不许。淮南安王神通有功,世民给田数十顷。张婕妤之父,因婕妤欲夺之,神通执秦王之令,不可。俱以为怨。尹德妃父阿鼠强横,殴秦王府属杜如晦,折一指,曰:“汝何人!过我门不下。”

  德妃反奏家为秦王左右陵暴。高祖积怒,数责世民。世民深自辨,终不信。又世民每侍宴宫中,对诸妃嫔思太穆皇后早世,不得见上有天下,或歔欷流涕。高祖顾之不乐,诸妃嫔因密共谮世民曰:“海内幸无事,陛下春秋高,唯宜相娱乐,秦王独泣涕,正是憎疾妾等。陛下万岁后,妾等母子决不为秦王所容。”

  因相与泣。且曰:“皇太子仁孝,陛下以妾母子属之,必能保全。”

  高祖为之怆然。由是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亲矣。元吉劝建成除世民,曰:“俟入朝而手刃之。”

  世民从高祖幸元吉第,元吉伏护军宇文宝于寝内,欲刺世民不果。高祖幸仁智宫,建成居守,世民、元吉从,建成令元吉就刺世民,曰:“安危之计,决在今岁。”

  建成又使郎将氽朱焕、校尉桥公山以甲遗庆州都督杨文干,使之举兵,欲表里相应。氽朱焕、桥公山告其事,文干遂反。高祖怒甚,囚建成于幕下,饲以麦饭。高祖谓世民曰:“杨文干反,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汝应自行,还,立汝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自诛其子,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他日不能事汝,取之易耳。”

  元吉与妃嫔更迭为建成请,封德彝亦为之营解,高祖意遂变,唯责以兄弟不睦,归罪太子中允王珪、右卫率韦挺、天策兵曹参军杜淹,并流于嶲州。高祖校猎城南,命建成、世民、元吉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而喜蹶,以授世民曰:“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

  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顾宇文士及曰:“彼欲以此见杀,死生岂不有命?”

  建成闻知,反令妃嫔谮于高祖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高祖大怒,先召建成、元吉,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速邪?”

  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按验。高祖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高祖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高祖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建成夜召世民饮酒,因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淮南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高祖问世民疾,敕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因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建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

  世民涕泣辞。建成、元吉相与谋:秦王若至洛阳,有土地甲兵,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取之易耳。乃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又近幸之人,各以利害说高祖,事复中止。建成、元吉与后宫日夜谮世民,高祖信之,将加罪。陈叔达力谏乃止。元吉请杀世民,高祖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

  秦府幕属皆忧惧,不知所出。房玄龄谓长孙无忌日:“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实社稷之忧也。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

  无忌日:“吾怀此已久,末敢言。今当白之。”

  乃入言于世民。世民召玄龄谋之,玄龄曰:“大王功在天下,当承大业,今日忧危,乃天赞之也,其勿疑。”

  又与府属杜如晦共劝世民诛建成、元吉。元吉以秦府多骁将,乃谮尉迟敬德,下诏狱。世民为之分辨,仅免。又谮程知节,出为康州刺史。知节谓世民曰:“大王股肱羽翼尽矣,身何能久!”

  建成谓元吉曰:“秦府智略之士可惧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

  皆谮逐之。会元吉当北伐,请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偕行,又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王蛭密告世民曰:“建成语元吉,’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刺杀秦王于幕下,以暴卒闻。敬德等汝悉坑之。’”

  世民以蛭言告长孙无忌等,长孙无忌等劝世民先事图之。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旦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

  敬德曰:“人情谁不爱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王纵自轻,如社稷宗庙何?王如不用敬德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王左右,交手受戮也。”

  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必不为王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

  世民曰:“吾言亦未可全弃,公更图之。”

  府僚又曰:“元吉凶戾,终不肯事建成。闻薛实言:‘元吉之名合成唐字。当主唐祀。’元吉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彼与建成谋未成,已有取建成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入得志,恐天下非复唐有,奈何徇匹夫之节,忘社稷之计乎?”

  会太白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高祖以其状授世民。世民乃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曰:“臣于兄弟无丝毫之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

  高祖省之,愕然,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

  明日,世民遂诛建成、元吉云。予尝论史官赞唐太宗曰:“比迹汤、武则有焉,于成、康若过之。”

  何庶几云:“孙谏议甫则直以为圣,苏东坡则以从谏近于圣也。”

  如建成之庸愎,元吉之凶戾,得以害太宗,则唐之宗社,可立以亡。孰能保隋之遗民于涂炭锋镝之余,传三百年之远乎!故刘昫、欧阳文忠之史,于诛建成、元吉不议也。昫又曰:“当高祖任谗之年,建成忌功之日,苟除畏僵、孰顾分崩,变故之兴,间不容发,方惧毁巢之祸,宁虞尺布之谣。”

  盖一代之公言也。独范内相纯夫作《唐鉴》,以太宗诛建成、元吉,比周公诛管、蔡不同。曰:“管、蔡流言于国,将危周公,以间王室,得罪于天下,故诛之。非周公诛之,天下之所当诛也。周公岂得而私之哉!”

  予以为不然。周公系周之存亡,曷若太宗之系唐之存亡哉?管、蔡一流言以危周公,周公得而诛之。建成、元吉已鸩太宗,不死,尚裹甲伏兵,懔懔日夜欲发,不比管、蔡之危周公也,太宗独不得而诛之乎!管蔡之危周公,则得罪于天下,建成、元吉之害太宗,独不得罪于天下乎!隋余之人,恃太宗以为命者,宜甚于周之人恃周公也。以周公之灵,固非管、蔡可危,不幸不免,为周之辅佐者,召公而下尚有人,王室何恤于间也?如建成、元吉得害太宗,唐随以亡矣,不止于间王室也,太宗岂得而私之哉?纯夫又曰:“立子以长不以功。建成虽无功,太子也。太宗虽有功,藩王也。”

  予亦以为不然。古公舍长泰伯,立季历为太子;文王舍长伯邑考,立武王为太子。非邪?若以贤也,大贤亦莫如太宗大功大德,格于天地,不俟古公、文王之明智,虽甚愚至下之人,亦知其当有天下。高祖惑于内不察也,老耄荒悖,可胜言哉!予故具列建成、元吉谋害太宗之事,以见太宗之计出于亡聊,实与天下诛之,比周公诛管、蔡之义,甚直不愧也,以反纯夫之说,以遗知言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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