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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


  谦益启:

  累辱过存,未获接奉。复蒙不鄙,赐之书教,欲推避以文墨事。衰迟失学,无以承命,叹息踧踖,蹙然累日。门下兄弟以雄才博学,棹鞅艺苑,所著《古今诗解》,各出手眼,务为世之承学启聋发瞆,其为功于斯文也,可谓专且博矣。反复来教,穿穴数千载,极论本朝诸公,而以王弇州为依归,殆以为至于斯极者。门下虚怀下问,不惜取道于瞽,仆虽固陋,亦尝奉教于君子矣,安敢其所闻,不一二陈道于左右。

  夫文之必取法于汉也,诗之必取法于唐也,夫人而能言之也。汉之文有所以为汉者矣,唐之诗有所以为唐者矣。知所以为汉者而后汉之文可为,曰为汉之文而已,其不能为汉可知也。知所以为唐者,而后唐之诗可为,曰为唐之诗而已,其不能为唐可知也。自唐、宋以迄于国初,作者代出,文不必为汉而能为汉,诗不必为唐而能为唐,其精神气格,皆足以追配古人。其间为古学之綍者,有两端焉:曰制科之习比于俚,道学之习比于腐。斯二者,皆俗学也。然而文章之脉络,画然如江河之行地。代有其人,人有其传,固非俗学之可得而乱也。弘、正之间,有李献吉者,倡为汉文杜诗,以叫号于世,举世皆靡然而从之矣。

  然其所谓汉文者,献吉之所谓汉而非迁、固之汉也;其所谓杜诗者,献吉之所谓杜,而非少陵之杜也。彼不知夫汉有所以为汉,唐有所以为唐,而规规焉就汉、唐而求之,以为迁、固、少陵尽在于是,虽欲不与之背驰,岂可得哉!献吉之才,固足以颠顿驰骋,惟其不深惟古人著作之指归,而徒欲高其门墙,以压服一世,矫俗学之弊,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缪,斯所谓同浴而讥裸裎者也。嘉靖之季,王、李间作,决献吉之末流而扬其波,其势益昌,其缪滋甚。弇州之年,既富于李,而其才气之饶,著述之多,名位之高,尤足以号召一世。然其为缪则一而已。

  今观弇州之诗,无体不具。求其名章秀句,可讽可传者,一卷之中,不得一二。其于文,卑靡冗杂,无一篇不偭背古人矩度。其规摹《左》《史》,不出字句,而字句之讹缪者,累累盈帙。闻其晚年手《东坡集》不置,又亟称归熙甫之文,有久而自伤之语。然而岁月逾迈,悔之无及,亦足悲矣!夫本朝非无文也,非无诗也。本朝自有本朝之文,而今取其似汉而非者为本朝之文;本朝自有本朝之诗,而今取其似唐而非者为本朝之诗。人尽蔽锢其心思,废黜其耳目,而唯缪学之是师。在前人犹仿汉、唐之衣冠,在今人遂奉李、王为宗祖。承讹踵伪,莫知底止。

  仆尝论之,南宋以后之俗学,如尘羹涂饭,稍知滋味者,皆能唾而弃之。弘、正以后之缪学,如伪玉赝鼎,非博古识真者,未有不袭而宝之者也。缪学之行,惑世而乱真,使夫人穷老尽气,至死而不知悔,其为祸尤惨于俗学。二十年来,亦有知訾謷李、王者矣,学弥粗而识弥下。若近年之谈诗者,苍蝇之鸣,作于蚯蚓之窍,遂欲以一隙之见,上下今古。公安袁小修尝叹息曰:“少陵《秋兴》,元、白《长恨》诸篇,皆千秋绝调,彼何人斯,奋笔简汰?此辈无心,所以眯目。”贤哉小修,其所见去人远矣。

  嗟夫!古学一变而为俗,俗学再变而为缪。缪之变也,不可胜穷。五方之音,变而为鸟语;五父之逵,变而为鼠穴。譬诸病症,愈变愈新。自良医视之,其所由传染,要不离于本病而已。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岂能不追叹于献吉哉!

  门下力学掞文,卓然有志于古学者也,故敢为门下诵其所闻。愿门下于《古诗解》壹本古人为解故,而尽削妄庸附会之语,庶几古学粲然复明于世。其为功于斯文也,谁能尚之?昌黎有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仆学殖荒落,文笔衰退。于文墨事诚不足以当蚍蜉。顾其从事于斯,深思而详说之,盖有日矣。如世之叫嚣跋扈,撼前修以要名者,自分无有。惟门下裁而教之。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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