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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年谱序


  谦益往待罪史局三十余年,网罗编摩,罔敢失坠。独于逊国时事伤心扪泪,紬书染翰,促数阁笔,其故有三:一则曰实录无征也,二则曰传闻异辞也,三则曰伪史杂出也。

  蕉园蚕室,尽付灰劫。头白汗青,杳如昔梦。唯是文皇帝之心事,与让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灭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宁有穷乎?

  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还,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国难方新,遗种未殄,必剪灭此,而后即安。张天网以罗之,顿八纮以掩之,闭口捕舌,遁将何所?以文皇帝之神圣,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胡濙之访张邋遢,舍人而求诸仙,迂其词以宽之也。郑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诸远,广其涂以安之也。药灯之诅咒,染之借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黄。以荣国榻前一语,改参夷而典僧录,其释然于溥洽,昭示于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终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兴宗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处华夏,服事其圣子神孙,尚论其心事,则懵如也。日月常鲜,琬琰如积,而文皇帝之心事晦眜终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

  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师,祸深喋血。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凭仗祖德,依倚民怀,散亡可以收合,蛮彝可以扇动。卫世子之焚台、卫太子之诣阙,谁能非之?谁能惎之?让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明知天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倾动也,以神州赤县为孤竹之封,以髹发坏衣为采药之遁,耄逊遐荒,自比退耕于野;头陀乞食,岂曰糊口四方。由是而内治外攘,逾沙轶漠,高皇帝之基业安,四祖之统绪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宁非让皇帝之所诒乎?让皇帝之至德,媲诸泰伯,其难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知也,也有其知之不能尽言也。夫既以知之不能、言之不尽矣,而其所以不能知、不尽言者,轮囷苞塞,终不能泯灭于斯人斯世。于是乎愤盈交作,新旧错互,实录废,则取征草野之书;传闻异,则占决父老之口。梵宫之转藏,教坊之册籍,旅店市佣之留题、断句,无不采集、无不诠表,亦足以阐幽潜、劝忠孝矣!而斯人之心不但已也。于是乎四十余年出亡之遗迹,易代已后归骨之故事,问影访求,凿空排缵,亡是司契,子虚削牍。讯筮与于巫阳,听行筹于王母。公羊指定哀之疑,陆贾惧丹青之惑。固将执梦以为实,又且循故而造新。曰:夫己氏一妄男子,乘是以贾弄笔舌,铺张祖先,若吴下流传诸录,其讹伪历然著明,而举世不尽知也。有其知之,则又曰:西方之山隰,犹思美人;蜀地之禽鸟,岂真望帝?信固当传,疑亦可恤,过而存之,不忍废也。

  于是,东莱之君子赵君士喆者,作为《建文年谱》,年经月纬,事比词属,会粹诸家记录而整齐其文章。以宿老如谦益,固亦当援据史乘,抗词驳正。读未终卷,泪流臆而涕渍纸,欷歔烦酲,不能解免。夫然后知让皇帝之至德沁入人心者,如此其深且厚。而赵君之为斯谱,本天咫、述民彝、备国故、搜遗忘,当沧海贸易、禾黍顾瞻之后,欲以残编故纸,遗三百年未死之人心,是岂欲与世之君子擅阳秋、矜衮钺,争名于竹帛哉!其亦可感而思已矣。

  谦益衰残耄熟,不敢复抵掌史事。赵君之弟刺史公言念旧史,俾为其序。萤干蠹老,口噤笔秃,伸写其狂瞽之言,识于首简,亦聊以发观者之一慨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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