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钱谦益

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

　　崇祯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方艰物多疵厉，命国戚田弘遇捧御香祈福普陀大士，还赉紫衣赐天童悟和尚。弘遇斋祓，将事请悟和尚升座说法，祝延圣寿，还朝，具奏。上大嘉说，俞其请，诏所司议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报恩寺，命悟为住持领其事。弘遇衔命敦趣，以老病固辞，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国有大故，龙驭上宾。越十有五年戊戌，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状年谱，申请谦益，俾为塔上之铭。于呼！我先皇帝，现身轮转，回心付嘱，惩黄头之左道，礼白足于耆年，智眼遥瞩，龙光昭回，法音信衣，如授佛记，诚末法希有盛事也。乾坤焚荡，人天雨泣，佛日长新，祖灯未艾，草士旧臣，劫灰余烬，其忍不刳心雕肾，假词空门，以导扬仁皇帝之末命，谨拜手稽首，扪泪而志之曰：

　　师讳圆悟，号密云，嘉靖戊寅岁生常州宜兴，姓蒋氏。八岁知念佛，春阳游嬉，辄动世间无常想。十五能躬耕以养亲。二十六阅檀经，欢喜诵习，知有向上事，负薪入市，释肩立横术竟日，不知有人。三十安置妻孥，依禹门传和尚脱白执爨，赁舂负米百里外。时以己事叩传，瞪目直视，杂以诟骂，惭闷成病，二七日汗下乃苏。服劳四载，始纳僧服，掩关千日，矢朙此事。传屡加勘验，终不许可。师亦自谂，一似有物，昭昭灵灵，卒未泯怀，如是六载。秋日，过铜棺山顶，豁然大悟，忽觉情与无情焕然等，现大端说似人不得正大地平沉境界，从前碍膺，涣然冰释。与其师往复纵辨，箭锋相触，如纪昌飞卫之交射，几于辗车直过、拽倒绳床矣。传入神京，参侍二载，归而上双径，礼天台，探禹穴。海门周公汝登唱道东南，以宗传证圣学，师与之水乳相契。祭酒陶公望龄、司空王公舜鼎交参扣击。师之法道，盈于海东，自三公始也。

　　传归龙池，且老，挝鼓集众，以衣拂付师。传入灭，心丧三年始徇，众请升堂说法，秀眉稚齿，瞠目侧耳，一闻提唱，肃然改容。开创五年，百废具举。一日告众：“者里无人证朙，且向别处，寻讨。”下座，即行登匡庐，过衡岳，结夏后，应天台通玄寺之请，幡然南归，就树缚屋，诛茅苫床，坐夏才三十辈，开发者数人。朙年，移海盐之金粟，师初出龙池，梦旗亭下有大井，可饮千人，有伟丈夫指曰：“是师住处，金粟固有千人井。”师居六年，食堂满万指矣。已复应闽人黄蘗之请，有瞽男子杖而扣师，师为开示，霍然识道而去。朙州司李黄君端伯餐风味道，迎主鄮山阿育寺，住三月，复迁天童，自是一住十一年。师六坐道场，于金粟、天童最久，建立恢宏，机缘歙集此二地为最盛。始至，皆灰场草地，断础败甓；既而高檐三丈，连阁四周，金田香界，随地涌出，天童宗风，洋溢海宇。轮蹄交跖，竿牍旁午。三韩南诏，毡车蕃舶，莫不炷香顶礼，重译问讯。盛矣哉！近古未有也。应缘甫毕，息机投老，曳杖入通玄，万众挽之，不可，鸟道腾空，学人麋至，鳞宗翼集，蔚为僧海，而师报龄尽矣。居六月，示微疾，晨起按行工筑，亭午卧榻，少选，趺坐频申而逝。崇祯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寿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朙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陇。

　　余观忞公称师说法，以谓掀翻露布，洞示真源，当门踞坐，祗以一棒接人如大火聚，触著便烧；如太阿剑，血不濡缕。辨真实心，行真实行，悟真实道，说真实法，化真实众。折旋俯仰，咳唾掉臂，乃至挑砖运瓦，搬土拽石，或笑或骂，有烹有炼，无事而非，真实法门大矣哉。一切众生中之平等寂灭，光朙幢也。忞公师之嫡子，马驹蹋蹴，其言可信不诬，而余之心服师者有三：霜雹利养，传舍殿堂，挂壁一瓢，随身两膝，仗缘偶住，撩衣便行，黄龙心丹，棱浩之芳规也。全提正令，不当人情，劈面钳锤，蓦头生按，不惜贵要之颜骍，不頀饱餐之舌短，真点胸秀铁面之孤风也。牢卫法城，坚持智刃，唱高皇之御制，攘斥岛夷，镌护法之虚词，铲除邪种，朙教嵩大慧杲之余勇也。后五百年，斗诤牢固，机缘错迕，妨难弘多，师以慈心，接之以直道，御之以正理，格之以妙辩，摧之消有无于三幡，穷玄要于四战，务使其霜降水涸、智讫情枯而后已。初则摄折多门，终乃镕融大冶，事有激而相济，理有倒而相资，非铁石之钻磨则火光不发；非峡崖之束斗，则水势不雄。天其或者假发难端，激扬真说，握提婆之正印，化同异为大通，于人何尤？于师何有？

　　佛无定法，禅有纲宗，无取雷同，何妨料拣。舜老诃天衣，说葛藤，禅翠岩骂。舜老说无事禅。各具只眼，都无死句，正用以破坏篱壁，斫伐稠林，何独以贬剥诸方、为师訽病乎？五灯之谱，非我作故，是则不看他面，非则误在前军。未识，画里之龙，徒讼梦中之鹿。争嫡孽，则黄帝之兄同年；考祖祢，则玄元之孙后至。斯则可以听其吹万、付诸两行者也。

　　师度弟子三百余人，嗣法自大沩如学、邓尉法藏、梁山海朙、径山通容、金粟通乘、宝华通忍、龙池通微、天童道忞、雪窦通云、鹤林通门、善权通贤、天童通奇，十有二人皆亲承炉鞲。其未及付授者又若干人，王臣国士参请皈依者不可胜数。偕忞公二通辈结集语录，书问标揭眼目者，江阴黄毓祺介子也。师既殁，介子裁书鹤林门公属余为塔铭，遭世变不果作，而介子徇义以死。又十年矣，余为此文，郑重载笔，平心直书，誓不敢党枯仇朽，欺诬法门，用以副忞公、门公后先之请，且慰介子于九京也。铭曰：

　　有大浮屠住浙河东，
　　树大法幢，声光熊熊，晚提法印，坐天童山，
　　如妙高峰，岩岩死关，帝居穆清，具天眼通。
　　拣别斯人，以殿正宗。唯师之兴，耕稼陶渔。
　　誓鞭识牛，以裂身车。铜棺之巅，摆脱囚僒。
　　大地虚空，平沉消殒。踞曲盝床，雷轰电激。
　　棒如雨点，佛祖辟易。棒头有眼，光烁天下。
　　其如婆心，磁铁不舍。棒头有口，吼无畏音。
　　纵彼叫嚎，终归哑喑。门庭揭揭，戈戟荖荖。
　　朙朙天王，作证朙师。天衣放光，天鼓发音。
　　天龙神鬼，罔敢弗钦。阎浮日中，郁单夜半。
　　龙汉不遐，楚凡孰判。太白名山，上摩斗垣。
　　我刻铭诗，色正芒寒。石室筹满，白毡衣分。
　　稻麻苇粟，缻拂如云。拗折拄杖，抛掷拂子。
　　余与老人，觌面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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