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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神道碑


  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高公神道碑铭

  今上御极更始,首僇逆阉,言者始上故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公死状,天子曰:“噫!是吾守正捐生之臣也。”赠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曰忠宪。崇祯三年某月,公之子世儒,始奉天子之宠命,大葬公于锡山之阡,俾谦益书其墓隧之碑。谦益谨按:

  我皇祖神宗皇帝久于其位,天下恬熙,小人近幸,孽牙其间。一二君子,奋起下位,以搘拄国是,而朋党之论始出。所谓一二君子者,高邑赵公、无锡顾公其尤也。公举进士,实出赵公之门。万历癸巳,赵公忤时相被逐,公以行人奉使还。甫三日,即抗疏分别忠佞,极言阁臣不当阴除异己,锄善类以空人国。奉旨诘问,侃侃不少鲠避,遂降揭阳县添注典史。而顾公亦以言事罢归。无锡故有龟山先生东林书院,公与顾公修复遗址,讲学其中。久之,东林之名益高,海内清名之士,淹久不用者,其应和益广。而群小疾其厉己,争相标目,遂哗然以东林为质的。天启初,大起废籍,公与赵公相次枋用,群小滋不说。会应山杨公疏击逆阉魏忠贤,而公以考核回道御史褫阉之私人崔呈秀。于是群小合谋嗾忠贤曰:“东林必杀公。”忠贤怖且恚,亦曰:“东林杀我。”然不知所谓东林者何等也。甲子冬,假会推事,尽逐公等。乙丑,戍赵公,逮杨公等杀之。丙寅,又逮公等七人,公不辱,死于水。

  呜呼!朋党之祸,至于斯极矣!然其所繇来久矣。公与赵公实与之终始,岂非天哉!公初闻有使收捕,与家人处分燕语,若将治严就征者。夜分窥其室,炉香拂然也,封题宛然也。及诸河,形神离矣。裳衣戍削,口鼻未尝少沾湿也。湛渊洁身,不以苟生辱国;北向叩头,不以垂绝废礼;结愿来世,不以之死忘君。从容就义,守死善道,呜呼难哉!公为人斋庄闲静,不苟訾笑,渊停岳峙如也。束修立朝,其发念未尝不归君父,其持议未尝不本名节,其斡旋护持未尝不在世道人才,故以一散曹得谴去,而天下以大人长德归之。其自田间起家也,熹庙幼冲,妇寺中外,盘牙为窟穴。公慨然以斥遗奸清国本为己任,抗章极论,前后三四上。群小激怒先帝,谓“讪朕不孝”,欲以危法中公。又请禁讲学以撼公。公弗为动也。御史大夫阙,佥言推公,公固辞不可。公居恒谓此衙门得人可以救世,申宪纲,举台规,察守令,确有成画。受事之日,双藤倚户外,风采肃然。逾月而报罢。

  当是时,外庭攻阉急,群小依阉亦急。公欲外辑外廷,内齐政地,中涣群小,为弥缝匡救之计,而亦莫能听也。呜呼!公之不能久于位者天也,其不能救阉祸者,亦天也,公何与哉!公生平学问,以诵法程、朱,真知实践为主。揭阳之行,发愤穷究。所至登临吊古,云水孤清,益恍然发悟。家居二十余年,水边林下,洗心退藏,尤于静中得力。湛渊之时,内不获身,外不见水,皆我之静境也。委顺而去,与圣贤之曳杖易箦,夫何以异!呜呼!如公者,斯可谓学,斯可以讲矣!

  公讳攀龙,字存之,世为常州之无锡人。祖讳材。父讳德征,妣陆氏,实生公。材有弟曰较,任黄岩知县,壮而无子,遂以公为子,其后皆以公贵,赠太仆卿,妣皆淑人。妻王氏,封淑人。子三人:世儒、世学皆任子,世宁邑诸生。公之没也,世儒请于朝,得赠三代,如公今官。公卒于天启丙寅三月十七日,享年六十有五。其世次官爵及所著书若干卷,志于墓、谱于家者,皆不具书。

  呜呼!近代朋党之祸烈矣,其始则宣、政之碑也,其中则淳、庆之禁也,最后则延熹、建宁之狱也。彼方立党籍,公则为温为蜀,其如公何?彼方禁伪学,公则为雒为闽,其如公何?彼方逞黄门若卢,公则为膺为滂,其又如公何?精金之锻百炼,良玉之火三日,张罗布网,蔓衍三朝,愈变而愈毒,适以完节畀公。彼小人者,冰山既倾,腐骨犹臭,徒为海内所咀嚼唾骂,传之无穷,令其转而自计,当亦知其不可也。虽然,公之忠君爱国,死而弥笃。灵修美人之思,有余恫焉!何乐乎与惂淫谣诼之徒,比长絜短于身后也。然则婵媛太息,摅幽愤以告来者,其亦吾党之为,而无乃非公之志也与?谦益不肖,附公臭味之末,纻而不死,敢因公碑首,粗述朋党梗概,而系之以铭。铭曰:

  唐虞世远麟凤忧,出非其时来何求?
  高冠长佩芳泽稠,珩璜琚瑀纷相摎。
  回翔延伫经九秋,虹蜺扬光白日雺。
  兰芷不分蕙为茅,先君后身众所仇,
  一夫九首择肉投,帝阍高高灵琐幽。
  死暴都市生累囚,天地为笼逝何繇?
  清冷之渊水滔滔,蹇裳抗迹依前修。
  厓山巨浸清淮流,公非水解乃天游,
  皎如白日临中洲。扈从三后参前驱,
  云旗晻霭卫九斿,手援斗柄驾龙辀。
  骑鲸被发览冀州,俯视人世殷戈矛,蜩螗沸羹争嘲啁。
  灵不言兮心豫尤,乘风载云过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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