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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宗行状(10)


  公严于持己,恕于御物。谨于持法,详于用刑。激劝忠义,鼓唱豪杰。作使贪诈,笼挫宿猾。至诚恻怛,而机牙四应;闲止渊静,而绦旋百出。鉴别人才,洞晰情伪。人谋鬼谋,有告如响。公固不知其所以然也。赵率教、满桂,拔之于偏裨者也,卒为宿将。王楹、何可纲、鲁之甲,拔之于逃将者也,卒以死事。祖大寿犯法当斩赦而用之者也,卒以收复自效。袁崇焕、马世龙辈,公所优礼付托者也,一不当即欲行大法而谴诃,其中军爱将世龙累被弹劾,益自感奋,插酋出贺兰山,入犯宁夏,六战六捷,上首虏七千有奇,卒以功名终。王楹之殁也,公请官其子,曰:“昔人解官以予生,臣愿解官以赠死。”

  陈谏,广獠也;尤智,夷种也,以勤事死,皆请优恤。死辽事者张铨子道浚,张承胤子应昌,皆罗之塞下,念羽林孤儿之意,未尝不抚之泣下也。李平胡者,宁远伯成梁家丁也,善战,累官都督,东西虏皆呼三都督,得罪亡命去。东事起,有自称平胡来归者,言李氏旧事甚悉。公见之,曰:“伪也。”与之饩,假其名以慑虏,而勿使虏见也。后乃知为罗三杰,李如松乳媪之夫也,王之臣拜为大将,卒为虏笑。刘兴祚之来也,与其弟兴贤遇公于红花店,相携拜马首。公抚之,退而曰:“兴祚将为我死,兴贤终当作贼。”永平之战,兴祚家人归报:“兴祚射死,兴贤为奴所得,脔而食之矣。”孙元化议并恤兴贤。公曰:“未也。兴贤面无死法。”已而兴贤果在奴中,招兴治、兴沛反东江,卒灭刘氏。

  公之为人,齐庄中正,笃诚易直,未尝专门讲学,而资与道近。其在班行,自言得关西冯从吾、东越周汝登、青州钟羽正三人摩切之益为多。军务少闲,与鹿善继,辈篝灯危坐,徒御不警,铃铎间作,萧然书窗道院也。夜初钟而入,晓钟而起。历八百昏旦,听百八声之高下疾徐,覃思却视,以穷极车营之变,作《车营百八扣》。语善继曰:“平生不解格物物格,今于车营,窥见端倪矣。”

  戊寅春,闽人蔡鼎重趼而告公曰:“奴将复来,高阳不可守也。”公曰:“父母之邦也,去将安之?”鼎曰:“入保定,可以守。”公曰:“非君命而守,与非君命而逃,奚择乎?君且休矣!”奴警至,诸孙有反马于河间者,诒书郡守,夜缒而归,归六日而城陷。城陷之日,父死忠,子死孝,妇女死节,奴仆死主,争先就义,无一屈辱者。公尝曰:“先帝以汉武乡、唐晋国儗我,我则何敢。成败利钝,非所逆赌,生老病死,时至则行,庶几窃比于二公乎?”从容致命,慷慨殉难,人以为奇伟大节,于公亦何有哉!

  公生长北方,游学塞下,钟崆峒戴斗之气,负燕、赵悲歌之节;为文章,雄健深厚,似其为人,不烦绳削,不事模拟。每一属笔,如蛟龙屈蟠,江河竞注,云雾讯集,波澜灏溔。虽未敢方诸古人,实近代所希有也。有文集一百卷、奏议三十卷,兵火之后,茅元仪得之颓垣败屋中,南参赞范景文刻而传之。别有《督师全书》一百卷、《督师事宜》十八卷、《车营百八扣》一卷、《历官旧记》四卷、《抚夷志》十卷、《高阳县志》十四卷,惟《中官志》若干卷未就。《前督师纪略》十六卷、《后督师纪略》十卷,定兴鹿善继所辑,于公之行事,为得其大者。

  公品望在馆阁,功劳在社稷,威名在夷虏,忠义在宇宙。海内虽村塾之老儒,边障之退卒,隶人牧圉,小儿灶妇,语及于公,靡不盱衡戟手,嗟咨叹泣。而关塞之仇隙,朝着之谤焰,出自缙绅学士之口,相沿而不能解。若夫谗书秽史,流传吴下者,虽芜累不足道,然其大端可得而数也。

  一则曰:“公不当自请督师,自请为专命。”信斯言也,孔明之讨贼,裴令之督战,皆非纯臣,当以矫制伏罪乎?舍台席而董戎旃,释平章而事征伐,横身以冒难,匪躬以徇国;而便文自营之辈,顾欲以腐鼠相吓,不亦伤乎?身为焦牙腐草,承乏危关,一旦弛其重担,置之善地,创定而愧生,感销而恨作,膏唇拭舌,牵连门户拥戴之语,冀以爚乱国论,而自盖其愦毛,此犹东家之毁西子,弥自增其丑者也。

  一则曰:“公不当自请入觐,请觐为逼主,不见马首即东之诏乎”。君侧之疑,种族之惧,非逼主也,而逼奄也。兴元入朝,则有横冈应谶之诬;蓟门请觐,则有石头、便桥之诋。奸邪丑类,古今同轨。至于今阉儿媪子,交章累疏者,固已九刑不亡,丹书未改,而犹然奉为圣书,承其余气,此则其罪状首伏,不待于案考者也。

  一则曰:“公不当力主恢复,恢复为失算。”试问西虏之毳帐,何以远徙?老奴之蚁穴,何以屡迁?整焚弃之辽土,变为金汤;拔陷没之辽民,改为生聚。公力而辟之于竟外,彼坐而揽之于纸上。戎索昭然,焉可诬也?柳河之衄,师期违也。大凌之堕,庙算乖也。觉华之陷,后政失也。执是而议进取之非,以先去为能臣,以数奔为良将,以割地为阴符,以自尽为终局,此国之间臣而与于逆奴之甚者也。撮中外之议与公抵梧者有二,一曰守,一曰款。彼非能为守也,退而已矣;亦非能为款也,和而已矣。公尝诒书当国曰:今合天下祇有一怕耳,初怕而开、铁失,退守辽阳;再怕而辽阳失,退守广宁;三怕而广宁失,退守山海。今山海之怕更甚,曰辽阳一十万而败,广宁十八万而败,三败之后,何恃而不怕?缩项敛足,徒延挨以了目睫,曰勿惹。古今夷狄之祸,莫惨于宋。玉帛子女,与而又与;疆埸土地,退而又退。与而至于无可与,退而至于无可退,当时亦祇一怕以断送社稷。而今可蹈其覆辙乎?公何尝不主守,怯者讳言退,而以守之一字相抵,此一反也。

  公尝论讲款之害曰:“未服而构之款,其心必骄;有挟而要其得,其愿必奢;幸全而竣其局,其费必大。既款而仍防,与恃款而弛防,其祸皆至于不可支。”

  公之意以谓我战守局定,生聚教训于两河之间,沿海为家,以坐待其变。彼既慑服,摇尾乞款,则柔而豢之。群孽并吞,降人内应,则侮而取之。若今日之讲款,战则不能,守则不固,退则无所,徒欲以国家外市,结桡酒之欢,而徼歌钟之赏,求和不获,其能款乎?公何尝终废款,昧者讳言和而以款之一字相蒙,此二反也。惟公之立人本朝,志在于正朝廷,清宫府,杜私门,破朋党。譬诸青天白昼,横目四足,皆仰其清明,而秋霜夏日,善人君子,亦惮其凛烈。小夫壬人,不寒而栗,视以为骨仇血怨,生挤而死排之,固其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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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生于嘉靖四十三年正月壬申,享年七十有六。公殁后八日,之淓至自京师,改棺以敛。又一月,铨自高苑来奔丧。日月有时,湣纶未备。乃以崇祯十二年七月六日,葬公于城西二里祖乡之西原。

  谦益壮而登公之门,今老矣,其忍畏势焰,避党仇,自爱一死,以欺天下万世。谨件系排缵,作为行状,以备献于君父,下之史馆,牒请编录,垂之无穷。苏子瞻之状司马君实曰:非天下所以治乱安危者皆不载。谦益犹是志也。

  戊寅九月,出狱南还,谒公高阳之里第,亲见其屋庐苟完,什器粗给,无中人十家之产,然后知公之居身廉辨,一介不取,可信不诬。此于公为细事,有识者所不道。然世之奴婢小人,论公之语,必以是为质的,不可以不书。谨状。

  崇祯十五年八月戊戌朔,门生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前史官常熟钱谦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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