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殇四十五首|钱谦益

桂殇四十五首

　　《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聪明勤敏，望其早成，拟作志传，毒痛凭塞，啜泣忍泪，以诗代之，效东野杏殇之作，凡七言长句十二首，断句三十三首。岁在屠维大渊献如月二十五日，蒙叟记。

　　其一

　　银轮丹桂剪枝枝，璧月新圆汝命亏。
　　世上无如为祖好，人间只有哭孙悲。
　　踏翻大地谁相报，叫断高天竟不知。
　　身似束柴怜病叟，拾柴空复羡雏儿。

　　其二

　　早知奄忽石麟徂，抱送何烦孔释俱。
　　七岁已看过顶蠹，九龄那得到扬乌。
　　锦楼未许传龙种，石镜何曾照凤雏。
　　衰白思公犹研北，空将秃笔架珊瑚。

　　其三

　　杏殇那比桂殇悲，八桂林摧最好枝。
　　总是中原无独角，不应东国有长雏。
　　驱乌画地标秦塞，骑竹朝天习汉仪。
　　临穴正如哀奄息，伤心岂独为家儿。

　　其四

　　纨裤膏粱事事无，笔床砚匣与身俱。
　　字裁破体双飞白，书记他生一串珠。
　　满口阿呕皆讽诵，经心辟咡每奔趋。
　　寒窗避席更端处，灯火青萤向坐隅⑴。

　　⑴ 儿好为飞白文，忽作双飞白，钩剔清整，少暇辄作影纸，非肄业及之也。

　　其五

　　庠序威仪长者同，佩觿迁履好儿童。
　　夙生种性之无里，稚齿光阴研削中。
　　舍北空闲及蹋井，墙东辜负放鸢风。
　　可怜住世三千日，蠹死萤乾一老翁。

　　其六

　　鼠狱鸡碑不斗工，恰宜石室从文翁。
　　挑灯每自将膏续，吞纸何曾为腹空。
　　要约凤麟成伴侣，指麾飞走付沙虫。
　　针锋细字丛残纸，剩有寒芒上白虹⑴。

　　⑴ 儿读《孟子》至凤凰麒麟章，忽索笔疾书云：“麒麟会走，凡兽也会走；凤凰会飞，凡鸟也会飞”云云。不知何为书已多手裂，或自吞之。

　　其七

　　玉雪肌肤额发青，秋堂自伴读书萤。
　　编摩楷正憎涂乙，嬉戏端详耻琢丁。
　　频窘塾师穷鸟迹，自搜蛮语演禽经。
　　与玄却羡杨家子，帝梦居然卑九龄⑴。

　　⑴ 儿读《大学》至《绵蛮》章，即援笔注其上云：“绵蛮，南蛮之声也。制掌大小本自为笺疏，今亡矣。”又一日，问塾师：“一字卧则为一竖，为何字？”塾师无以应，乃出字书为塾师解之。亲党皆畏其辨难。

　　其八

　　月中田地久荒芜，顾兔重生信有无。
　　圆景即看今夕满，桂轮先报一枝枯。
　　红墙银汉倾愁雨，碧落金波写泪珠。
　　岂但中秋荒宴赏，何曾见月不嗟吁。

　　其九

　　每忆扁舟出水村，牵衣挽袖笑迎门。
　　闻呼阿唯声如响，问字摩挲膝尚温。
　　阁笔栖床留入冢，把书升屋与招魂。
　　小楼厨角封题在，蛛网横斜澹墨痕。

　　其十

　　七十长筵燕喜新，充闾先报石麒麟。
　　多生欠汝千行泪，此日抛予半个身。
　　往往凤凰伤短羽，家家豚犬竟长春。
　　呼天擗地都无分，回向空王證往因。

　　其十一

　　佛日为名本佛奴，临行大士数提呼。
　　业山夙昔从兹倒，泪海今生为汝枯。
　　香像衔悲频顶礼，金经扪泣重笺疏。
　　笔端舍利含桃许，凭仗光明度冥涂。

　　其十二

　　端正骑羊委佩绅，弓腰剑背肃称臣。
　　清除床席铺行殿，排设罗㬋拜主人。
　　后报鸡鸣催出日，早时龙驭启清尘。
　　牵车仙仗应怜汝，玉几先教傍侍晨⑴。

　　⑴ 儿三四岁，骑竹马，称娖坐衙，指其顶曰：他日要戴纱帽也。

　　其十三

　　桂阙荒凉月辇欹，银轮天子眼迷离。
　　不知谁弄吴刚斧，砍断中央桂一枝。

　　其十四

　　老大嫦娥掩素帏，虾蟆金背任腾飞。
　　桂枝零落无人管，天上分明少月妃。

　　其十五

　　兔泣蟾愁天老悲，月宫树倒更攀谁。
　　秋风从此无才思，不为人间生桂枝。

　　其十六

　　扶头侧枕语流连，点漆双珠转瞭然。
　　执手一呼吾去也，可知少别已千年。

　　其十七

　　阿婆手压桂花浆，桂酒先期酌桂郎。
　　酒熟可怜谁唤汝，开篘辜负满瓶香。

　　其十八

　　作意懵腾忍叹吁，不禁蜇鼻又沾须。
　　无多老泪宜珍惜，留取摩挲润眼枯。

　　其十九

　　古字新书日几番，一回瞥见一加飧。
　　攒花簇锦徒遮眼，嬴得长时吊泪痕。

　　其二十

　　寒灯残梦影徘徊，问汝因何去不回。
　　报道重湖限泉壤，孤魂无伴若为来。

　　其二十一

　　铜山秋夜应霜钟，玉石昆岗余烬同。
　　蕙折芝焚如杀菽，空将白笔讼西风。

　　其二十二

　　大野祥麟没网罗，破胎戕卵恨偏多。
　　天公自放锄商手，反袂沾袍可若何。

　　其二十三

　　桂子元从月地移，月圆如此桂何之。
　　而今剪纸为圆月，便是招魂背祝时。

　　其二十四

　　黄鹤衔书便却回，金衣唼喋暂裴徊。
　　八年饮啄樊笼里，不是仙家肯下来⑴。

　　⑴ 戊子岁，予在南京，梦黄鹤下半野堂，庭除，金衣烂然，身如长人，惊顾错愕。先宫保抱持捉付后院，盖生儿之祥瑞也。

　　其二十五

　　肇锡嘉名自木公，悬弧便拟付彤弓。
　　桂宫迢递丹枝剪，姓氏长留在月中。

　　其二十六

　　兔园挟筴咏绵蛮，寸管雕锼便不閒。
　　月崛天心怕穿漏，可能容汝住人间。

　　其二十七

　　挥毫泼墨气如虹，鸾凤麒麟指掌中。
　　笑杀细儿矜乳臭，涂鸦蟠蚓号神童。

　　其二十八

　　金天醉后事如麻，稷下雄谈噪井蛙。
　　可惜吾家黄鹞子，空余爪觜向黄沙。

　　其二十九

　　征西堂构倚孙枝，琬琰流传述祖诗。
　　不道容儿先短折，八公草木也凄其。

　　其三十

　　抱子将孙婉晚同，家儿谐噱每匆匆。
　　如今笑口翻呜咽，谁复开颜唤阿翁。

　　其三十一

　　中年埋玉涕沾巾，好友过从假喻频。
　　肠断松圆今隔世，平分老泪与何人。

　　其三十二

　　神情秋水貌春风，乡里嗟吁羡圣童。
　　只有一般还期汝，书淫传癖类家公。

　　其三十三

　　衰年坐膝爱儿驹，掩口抠衣负剑初。
　　不是雠书并解字，何为轻挽阿翁须。

　　其三十四

　　卧床犹自惜居诸，宛宛呻吟雒诵如。
　　定是重来驺鲁士，送行唯有七篇书。

　　【儿属纩前，口诵《孟子》曹交一章，圆音落落，诵讫而逝。】

　　其三十五

　　童牙勤苦傍灯檠，文字因缘宿世成。
　　指点之无余习气，乐天犹自悔前生。

　　其三十六

　　清明喘息一丝如，片纸亲身自洁除。
　　宋刻蒙求元学范，叮咛收拾几编书。

　　其三十七

　　飞白双钩又不分，丹铅甲乙正纷纷。
　　针锋小字巾箱本，狼藉僮奴满陌焚。

　　其三十八

　　绿沈湘管葬沉沙，五色斑斓梦未赊。
　　百道光华埋不得，冢中定有笔生花。

　　其三十九

　　难字分标朱墨行，俗书钩剔正偏傍。
　　天家也要三仓学，召作修文最小郎。

　　其四十

　　庚寅劫火六丁然，䌽字丹书运上天。
　　汝去笺天应乞与，绛云楼阁故依然。

　　其四十一

　　玉府飞璋理汗青，绯衣趋召看新铭。
　　灵坛琼笈多多许，先问祗园百卷经。

　　其四十二

　　谪来尘壒八星霜，归去仍依香案傍。
　　惊怪沧桑比人世，玉楼新记换良常。

　　其四十三

　　团柱新宫月驾移，金枢玉兔整威仪。
　　白衣上直随青辇，长把王孙第一枝。

　　其四十四

　　福城解唱善财歌，纩息熹微念补陀。
　　记取华严楼阁好，三生弹指一尘过。

　　其四十五

　　花针兰菪拾来无，昼小残生恋鸟乌。
　　会得昌黎问天语，也应再拜谢玄夫。

　　（胡案：阿弥陀佛。哭孙，也多至45首，老衲真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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