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杂诗三十首|钱谦益

狱中杂诗三十首

　　其一

　　支撑剑舌与枪唇，坐卧风轮又火轮。
　　不作中山长醉客，除非绛市再苏人。
　　赭衣苴履非吾病，厚地高天剩此身。
　　老去头衔更何有，从今祇合号罢民。

　　其二

　　夜柝惊呼梦亦便，昼应如夜夜如年。
　　都将永日销长系，只倚孤魂伴独眠。
　　画狱脚跟还有地，覆盆头上不多天。
　　此中未悟逍遥理，枉读南华第一篇。

　　其三

　　迁史空留货殖文，竹刑苇籍正纷纷。
　　国中安得鲁男子，天下无如王长君。
　　黠鼠昼巡添伴侣，苍蝇夜息断知闻。
　　斗牛侧畔千将气，早晚光芒定属云⑴。

　　⑴ 燕人郑师玄知天象，云：“去年冬，贯索星明，主有大人入狱，明公当之矣。”

　　其四

　　衣冠梏拲此相遭，狴犴中閒小市朝。
　　敢祖诗书轻法律，权祧孔孟事皋陶（狱神庙相传为皋陶）。
　　圜扉地并纶扉隘，铃柝声如铃索遥。
　　梦将楼船渡皮岛，欲从詹尹问何妖。

　　其五

　　通籍刊章目互除，恰如朝市有盈虚。
　　谁教长者为方笥，更便刑徒习隶书。
　　悼往鸡群看断尾，谋新鼠穴梦乘车。
　　闲中简点人閒事，忧患秖应识字初。

　　其六

　　纷纷燕狱上书人，天语连章戒渎陈（凡上疏陈辩皆奉旨曰不得渎陈）。
　　岂有孤臣淹棘木，漫劳温旨下枫宸。
　　伤心尚点丝纶簿，炙手还逢丞相嗔。
　　犹有忧时心未已，鸡鸣风雨叹斯晨。

　　其七

　　贯城西畔铁城幽，纣绝阴宫抵梦游。
　　侧席深居皆虎尾，负墙离立总牛头。
　　风传暗柝千般恨，月照圆狴别样愁。
　　谩道繁霜飞六月，葭沉灰冷转悠悠。

　　其八

　　圣世孤生忍自裁，夏台颂系比春台。
　　深惭黄霸传经至（傅给事右君胡行人雪田皆来执经），敢趣朱游和药来。
　　加剑空余槃水照，持刀偏畏鼓声催。
　　书生何用怜文季，投匦于今厌草莱。

　　其九

　　训狐白日向人呼，罔两中宵问影孤。
　　有室端堪容两膝，无床何处认双趺。
　　月窥圆户如愁絷，风送更筹似逐逋。
　　唯有羁人甘索处，块然穷鸟触笼隅。

　　其十

　　骄阳初伏正乘权，窟室薰蒸剧可怜。
　　烁石只应圜土烂，流金不见铁围穿。
　　西天却受炎方苦（诏狱指西曹为西天），大地都愁劫火然。
　　独有老夫誇矍铄，更思曳足看飞鸢。

　　其十一

　　三韩残破似辽西，并海缘边尽鼓鼙。
　　东国已非箕子国，高骊今作下句骊。
　　中华未必忧寒齿，群虏何当悔噬脐。
　　莫倚居庸三路险，请封函谷一丸泥⑴。

　　⑴ 逆虏吞并高丽夺我属国中朝置之不问

　　其十二

　　漫漫长夜旦何期，无复平分辨四时。
　　苦雨凄风差耐得，薄寒小病亦相宜。
　　天荒地老余圜土，鬼烂神焦见积尸。
　　坐断波吒真地狱，不繇罗刹不慈悲。

　　其十三

　　四序司刑尽爽鸠，何须叶落始悲秋。
　　心情好处浑中恶，风月佳时不抵愁。
　　送去纸钱新鬼市，汲来井水伏尸流。
　　八寒阴狱长如此，纵有阳春到此休。

　　其十四

　　此中不省是何方，地绝天通限堵墙。
　　玄鸟避巢无四序（狱中无燕），烛龙回驾少三光。
　　枯骸每与人争坐，白昼频看鬼乱行。
　　唯有六时钟鼓发，灯残梦断也徬徨。

　　其十五

　　台星落落夜寥寥，咫尺垣墙贯口遥。
　　大有羯奴侵上国，可无司马相中朝。
　　延登近日金瓯易，梦卜频年沙路嚣。
　　纶阁圜扉多故事，与君分墠祭皋陶⑴。

　　⑴ 入狱祭皋陶见范滂传本朝小说亦载入阁祭皋陶事

　　其十六

　　易水波腾碣石翻，修罗一掌障乾坤。
　　知交踧踖忧连坐，僮仆仓皇拟叫阍。
　　美酒经时浇汉狱，愁肠终夜绕吴门。
　　却怜痛定仍思痛，病悸频将白首扪。

　　其十七

　　霜惨云繁锁铁扉，茶香萸酒事都非。
　　南冠潦倒怜乌帽，狱卒踉跄认白衣。
　　人比篱花何许瘦，身如朔雁几时归。
　　遥知四海登高会，多指燕山酹夕晖（九日）。

　　其十八

　　徼道严更护棘丛，果然牢狱不通风。
　　安知狱卒尊如此，始信吾生固有穷。
　　白日可能回地底，绿章何处达天中。
　　斗魁直下天牢在，午夜依然绕帝宫。

　　其十九

　　荧荧宿火焰黄昏，摵摵寒风打席门。
　　每借愁端支永夜，都凭噩梦返羁魂。
　　功名过眼篝灯在，世事从头倒枕论。
　　睡起懵腾扶白首，可知罗网是君恩。

　　其二十

　　渔湾蟹舍互夤缘，万树寒梅罨画船。
　　嫩绿放檐依候足，窃红出水受风偏。
　　钿车每惜飞花地，帘阁尤宜小雨天。
　　梦断江南好春事，与君狱底话神仙（与刘敬仲谈江南风景因次其韵）。

　　其二十一

　　黑狱沉沉白日昏，严更况复警重门。
　　难寻伴侣凭形影，欲达音书托向言（见晋书五行志）。
　　晷短萧条逢减劫，梦长迢递溯归魂。
　　亦知遥夜相思处，灯烬香消半席温。

　　其二十二

　　廿年齐听景阳钟，投老衣冠此地逢。
　　祝去诅来如有恨，单行却立岂为恭（狱中巷道狭隘相遇者皆侧立让行）。
　　骈头会聚攒蜂牖，接迹经过折蚁封。
　　却笑冻蝇思附骥，穴窗何日得从容。

　　其二十三

　　欲随短景断愁肠，可耐严更又许长。
　　谢客蟏蛸收冷户，依人蟋蟀守空床。
　　耗磨膏火三分漏，领略寒威一番（去）霜。
　　传语司空休起舞，鸣鸡喑雁总堪伤。

　　其二十四

　　经年狱底阻艰危，狂鸟投笼马就羁。
　　尊者梦中曾示现⑴，老僧海上已先知⑵。
　　蓬蒿环堵弹琴处，方丈毗耶宴坐时。
　　儒行宗风都会得，信知调伏是便宜。

　　⑴ 十五年前，梦多生为金马道人与尊者说法，以诤论故，应受业报。
　　⑵ 丙子岁，吴门王生谒普佗，有老僧嘱曰：速归报钱公，往因中当有王难，不免一行也。

　　其二十五

　　半椽恰受向隅人，矮屋还憎垫角巾。
　　穴纸声疏鱼网旧，啄门响密雀罗新。
　　床多卧笔应知懒，架少翻书始觉贫。
　　最是催诗并问字，每于清夜恼比邻。

　　其二十六

　　萧辰严狱应彫枯，风急周庐警夕呼。
　　身老蟫衣穿尔雅，道穷蛛网閟阴符。
　　寒冰著面生棱角，饥火回肠转辘轳。
　　遥夜歌声正三阕，始知回也是吾徒（夜闻傅右君歌声）。

　　其二十七

　　六街鼓息五更头，苇席单衣万事休。
　　已见骑驴临独柳，曾看走马向长楸。
　　革胶一夜离肝肾，牙齿何年长髑髅。
　　东阁免归西市死，夕阳亭下总悠悠。

　　其二十八

　　良友冥冥恨夜台，寡妻稚子尺书来。
　　平生何限弹冠意，后死空余挂剑哀。
　　千载汗青终有日，十年血碧未成灰。
　　白头老泪西窗下，寂寞封题一雁回（临邑故司马夫人命其子走书相唁）。

　　其二十九

　　溪柳冥濛比雪寒，竹堂月舫思漫漫（柳溪竹堂皆先世第宅也）。
　　好花笔秃珊瑚架，恶草匙荒云母盘。
　　斟雉羹调谁进御，持螯酒熟且加餐。
　　可怜警枕英雄老，梦断湘灵瑟未阑（皆吾家谱谍故事）。

　　其三十

　　皇览揆余初度时，松醪春酒菊花枝。
　　千金称寿惭亲串，一物全生荷圣慈。
　　老眼画图行聚米，虚窗料敌坐围棋。
　　成都桑树衡山芋，剔尽寒灯夜话迟（九月二十六日刘尚书诸公醵酒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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