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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九 读杜二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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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戋戋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行次昭陵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班固《东都赋》曰:“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民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雒,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赋序建武革命之事,几二百言。此诗以二十字隐括无遗词。古人脱胎换骨之妙,最宜深味,故详著之于此。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栏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为南诏之师而作也。天宝十载,鲜于仲通讨南诏,丧师于泸南。杨国忠掩其败状,反以捷闻。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此诗篇首直叙其事,而设为征人问答之辞。“君不闻”以下,言山东二百州,皆以征伐之苦,绎骚至此,不独南诏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虽为土著之民,而田庐荒芜,租税无所从出,亦不免于死亡,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累年之故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为可痛也。不言征南之苦,而言山东、关西、陇右,其词哀苦而不迫如此。一则曰“君不闻”,一则曰“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故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N南征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马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氏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食委肉蒲萄宫。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华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无恙。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与?诸人侥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侯王,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印⒄鸥洹y蛹纫越明之谮罢矣,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右寻找樱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亦印⒏湟涣魅艘病C谥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又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等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洗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公以上疏救房樱自拾遗移官,流落剑外,终身不振。此其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而后世罕有知之者。则以房又生平为唐史抹杀,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史称拥窍辔唬夺将权,聚浮薄之徒,败军旅之事。又言其高谈虚论,招纳宾客,因董庭兰以招纳货贿,若以周行具悉之诏为金科玉条者。右栽紫嘧郧胩衷簦可谓之夺将权乎?刘秩固不足当曳落河,王思礼、严武亦可谓浮薄之徒乎?门客受赃,不宜见累,肃宗犹不能非张镐之言,而史顾以此坐琯乎?请循本而论之。肃宗擅立之后,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琯其尤也。贺兰进明之谮琯曰:‘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于圣皇为忠,于陛下则非忠。’圣皇于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为言,其仇雠视父之心,进明深知之矣。”李辅国之言曰:“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六军将士,尽灵武功臣,皆反仄不安。佑敫湓诔,何啻十玄礼、百力士!肃宗岂尝斯须忘之?是故又求将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许之将而又使中人监之,不欲其专兵也,又使其进退不得自便也。败兵之后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罢,俾正衙弹劾以秽其名也。罢佣相镐,不得已而从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于内也。六月贬佣五月先罢镐,汲汲乎惟恐锄之不尽也。影苁Χ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六月之诏,岂不大异哉!肃宗之事上皇,视汉宣帝之于昌邑,其心内忌,不啻过之。幽居西内,辟谷成疾,与主父之探雀鷇何异?移仗之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将军,阿瞒几为兵死鬼矣。”论至于此,当与商臣、隋广,同服上刑,许世子止,岂足道哉?唐史有隐于肃宗,归其狱于辅国。而后世读史者无异辞。司马公《通鉴》乃特书曰:“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呜呼!斯岂李辅国所谓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颖悔谥故,故牵连书之如此。 ▼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 方丈三韩外,昆崙万国西。建标天地阔,诣绝古今迷。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圭。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健笔凌鹦鹉,铦锋莹鸊鹈。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通籍踰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悽。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暌。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方丈”、“昆仑”,指秦皇、汉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汉武之穷昆仑,皆为天地古今阔绝不可致之事,岂如玄宗使张均取妙宝真符于宝仙洞往而旋获乎?均以此取幸于玄宗,故曰:“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隐然借秦皇、汉武以讽玄宗之求仙,亦讽均不当以求仙得幸也。“相门”以下,言均之门第如此,遭际如此,声望如此,岂不可以自致公辅?何事以求仙幸进耶?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适越”以下,自陈其颠踬,又教均以大臣之道,当为国求贤,不当以求仙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荐引也。“应指钓璜溪”,以太公望自况,其自待亦不薄矣! ▼收京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沾洒望青霄。 收京之时,上皇在蜀,已诰定行日。肃宗汲汲御丹凤楼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后代何以辨陛下灵武即位之意乎?”此诗云:“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盖讥之也。泌每言家事必待上皇,又为群臣草表致上皇东归,能调护两宫,故以商老许之。肃宗已即大位,而以商老羽翼为言,亦元结书太子即位之义也。玄宗内禅,故以帝尧称之。肃宗未尽人子之礼,公所不与,故曰“忆帝尧”,皆微辞也。逢罪己之日,而沾洒青霄,其不诵而规可知矣。公诗言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赞功”。曰“日莫还歌《紫芝曲》,时危惨淡来悲风”。皆指泌也。其大意则于《赠韩谏议》诗发之。 ▼奉赠王中允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庾信《哀江南赋》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以侯景拟禄山,以子山拟摩诘,可谓切当矣。曹公谓陈琳曰:“卿罪状孤一人足矣,何至上及祖父?”当时从逆之臣,必有谤讪朝廷,进献符命,如玄宗之数张均,所谓与逆贼作权要官,毁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视陈琳之于曹公,以敌国相訾溃罪更不可言矣。维独痛愤赋诗,闻于行在,故曰“不比得陈琳”也。维既阳恫皇芪笔穑一病三年。肃宗复责授中允,故曰:“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其于郑虔则曰:“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皆讥肃宗政刑之失当也。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到,谪宦两悠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 严武之贬,已见于贬房又制。而贾至以中书舍人出守汝州,《旧书》不载,他皆无可考。此诗云:“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知至与公及武,后先贬官也。按十五载八月,玄宗幸普安郡,下诏制置天下,此诏实出至手。此事房咏ㄒ椋而至当制。贺兰之谮已入,至安能一日容于朝廷?咏贬而至先出守,其坐拥趁饕印V粮缸友萋冢受知于玄宗。肃宗深忌蜀郡旧臣,其再贬岳州,虽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盖拥扔檬拢则必将引用至、武,故其贬也,亦联翩而去。“贝锦”以下,虽移官州郡,而以忧谗畏讥相戒,未能一日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诗:“西掖梧桐树。”不胜迁谪之感。太白亦云:“圣主恩深孝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可以互见。 ▼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讶焕聪蚨。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此诗感叹骢马之失所也。此马产于青海,转战交河,岂自知功成之后,羁绁豢养,收敛其雄姿猛气,而俯首受伏枥之恩。纵使声价讶唬倾城掣电,岂其万里流血之志乎?“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横门者,长安走西域之道也。廉颇、马援据鞍跃马,与老骥之骧首嘶风,亦何以异?曰“为君老”,有感愤之思焉。愿终惠养,可以为感恩,而未可以为知己也。《瘦马行》为房次律而作。胡青骢,或云为哥舒翰也。 ▼潼关吏 哀哉潼关吏,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初,哥舒翰请坚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亦谓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不可轻出。玄宗信国忠之言,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翰不得已,抚膺恸哭而出。然则潼关之失守,岂翰之罪哉!潼关之陷,陈涛之再败,其罪皆在于趣战者,故曰“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又曰:“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此可以为千古用中人监军之戒。 ▼遣兴 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 东坡曰:“明皇虽诛萧至忠,然甚怀之。”侯君集云:“蹉跌至此。”至忠亦蹉跌者耶?故子美亦哀之,案:萧至忠未尝官京兆尹,不当曰“萧京兆”。若以萧望之比至忠,则望之为左冯翊,未尝为京兆也。天宝八年,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史称其为林甫所厚,为国忠诬奏谴逐,则所谓“萧京兆”,盖炅也。炅先代裴耀卿为转运使,又拜河西节度使,尝击吐蕃于白草。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云:萧炅为河南尹,以赃下狱。林甫佐之,特与转太府卿。未几,拜京兆尹。高力士权移将相,炅亲附之。其事亦详《旧书 吉温传》中,所谓“赫赫萧京兆”者,亦可想见。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与附丽,若炅与鲜于仲通辈皆是。故曰“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也。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用汉成帝时童谣,哀之亦刺之也。仲通附国忠,旋亦见逐。此诗虽刺炅,亦以讽仲通也。世所传《志林》及诗话等书,多后人假托。此盖非东坡之言也。 ▼秦州杂诗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养片云。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晴天养片云”,吴季海本作养,他本皆作卷。晴天无云,而养片云于谷中,则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泽多藏育,山川出云,皆叶养字之义。“养”字似新而实稳,所以为佳。如以尖新之见取之,此一字,却不知增诗家几丈魔矣。 ▼建都 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议在云台上,谁扶黄屋尊?建都分魏阙,下诏辟荆门。恐失东人望,其如西极存?时危当雪耻,计大岂轻论。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穷冬客江剑,随事有田园。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衣冠空穰穰,关辅久昏昏。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 此诗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镇之事,终以房又议为是也。牵裾以下,追叙移官之事,盖公之移官以救樱而又得罪以分镇,故牵连及之也。是岁七月,上皇移幸西内。九月,置南都于荆州,革南京为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欲反其父之所为,非尽为形胜也。公心痛之而不敢讼言,故曰“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定、哀之微词如此。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莫聊为《梁父吟》。 黄鹤曰:吐蕃陷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故曰“北极朝廷终不改”。言吐蕃虽立君,终不能改命也。此说良是。“西山寇盗”,盖指吐蕃,若以剑南西山之事言之,而曰“朝廷终不改”,则迂而无谓矣。“可怜后主还祠庙”,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也。“日莫聊为《梁父吟》”,伤时恋主,而自负亦在其中。其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如此。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键巡槐铡。例及吾家诗,旷怀埽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鲸鲵喷迢荆。坡也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学者多苦其汗漫不属。吾谓论文以下,论其文也。杨、李、崔、苏,邕同时文笔之士。邕之论文也,叹崔、苏之已逝,伏盈川而夷特进,与燕公之论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崔、李,世皆叹其是非之当。何至于邕,则相扼不少贷?盖崔、苏已殁,而邕独与说争名,说虽忌刻,亦邕之露才扬己,有以取之。卢藏用所以致戒于干将莫耶也。“关键巡槐铡保用《老子》《道经》之言,言邕之不善闭也。“例及”以下,论其诗也。邕之诗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追配嗣真之作,所谓“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尽币病I挪恐没也,李峤以下请加命,武平一为表上之。邕既子孙如线,而已则旧客凝滞,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于哀也。 ▼忆昔 忆昔先王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邺城反复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肃宗朝之祸乱,皆张后、李辅国为之。代宗在东朝,已身履其难。少属乱离,长于军旅。即位以来,焦心劳思,祸犹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复信任阉宦,夺子仪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难,此不亦童昏之尤者乎?公不敢斥言,故以《忆昔》为词。其次章则追思开元之全盛,而深叹其不可复见也。 ▼戏题寄上汉中王 鲁卫弥尊重,徐陈略丧亡。空余枚叟在,应念早升堂。 开元十四年,上幸宁王宪宅,与诸王宴,探韵赋诗曰:“鲁、卫情先重,亲贤尚转多。”嫖宪之子,故曰鲁、卫弥尊重。即用明皇诗语也。刘会孟评此诗:“鲁、卫对偶然,贵介之盛,宾客之感,其自叙亦在里许。”刘之无知妄论,一至于此。而赵子尝犹称述之,岂不异哉! ▼诸将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 杜鸿渐入成都,以军政委崔宁,日与僚属纵酒高会,故曰“军令分明数举杯”。追思严武之军令,实暗讥鸿渐之日饮不事事,有愧于持节而辜主恩也。《八哀诗》于严武则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以互相证明。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 ▼一德兴王后,孤魂久客间。 房酉嘈宗,建分镇讨贼之议,首定兴复之策,故以一德兴王许之。右院乩冀明之谮,为肃宗所恶,几致伊生婴﹃之祸,故以伊尹比之,寓意于玄、肃父子之间,亦微词也。 ▼舍弟观自蓝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庾信罗含皆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衰草,乔木如存可假花。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庾信、罗含之宅虽在荆州,所谓信美非吾土也。譬诸巢燕,“春来秋去”,是可以为家乎?“短墙”、“乔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蒋诩隐杜陵,邵平隐青门,皆公故里之人老于田园者,非泛指寻常隐沦也。“弟劝兄酬”,言归秦之乐也。旧注不解,以为思卜居荆南,踵庾信、罗含之迹,失之远矣。 ▼折槛行 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襟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以备询问,盖亦效贞观时瀛洲学士之意。独孤及上疏,以为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故曰:“秦王学士时难羡。”叹集贤待制之臣,不及贞观之盛时也。次年国子监释奠,鱼朝恩帅六军诸将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朝恩遂判国子监事。集贤待制之臣,不能救正,故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言教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横行也。当时大臣钳口饱食,效师德之畏逊,而不能继宋钢忠谠,故以“折槛”为讽。言集贤诸臣,自无魏、宋辈耳,未可谓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嗤点流传,轻薄为文,皆暗指并时之人也。一则曰尔曹,再则曰尔曹,正退之所谓群儿也。卢、王之文劣于汉、魏,而能江河万古者,以其近于《风》《骚》也。况其上薄《风》《骚》而又不劣于汉、魏者乎?“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之所谓横空盘硬,妥帖排奡,垠崖崩豁、乾坤雷硍者也。论至于是,非李、杜谁足以当之?而他人有不怃然自失者乎?不薄今人以下,惜时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正告之也。齐、梁以下,对屈、宋言之,皆今人也,盖曰:“吾岂敢以才力出群而妄自夸大乎?”于古人则爱之,于今人则不敢薄,期于清词丽句,必与古人为邻则可耳。今人目长足短,自谓窃攀屈、宋,而转作齐、梁之后尘,不亦伤乎!则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贤,无怪其然也。以其递相祖述,沿流失源,而不知谁为之先也。《骚》《雅》有真《骚》《雅》,汉、魏有真汉、魏。等而下之,至于齐、梁、唐初,靡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则皆伪体也。别者,区别之谓;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别裁伪体,则近于《风》《雅》矣。自《风》《雅》以下至于庾信、四子,孰非我师?虽欲为嗤点轻薄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转益多师是汝师”。呼之曰“汝”,所谓“尔曹”也。哀其身与名俱灭,谆谆然呼而寤之也。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知此意者鲜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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