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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隐书六十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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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惭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呜呼!古圣王能旌夫山谷民之善者,意在斯乎? 或曰:“仲尼修春秋,纪灾异近乎怪,言虎贲之勇近乎力,行衰国之政近乎乱,立祠祭之礼近乎神。将圣人之道,多歧而难通也,奚有不语之义也?”曰: “夫山鸣鬼哭,天裂地拆,怪甚也。圣人谓一君之暴,灾延天地,故讳耳。然后世之君,犹有穷凶以召灾,极暴以示异者矣。夫桀纣之君,握钩伸铁,抚梁易柱,手格熊罴,走及虎兕,力甚也。圣人隐而不言,惧尚力以虐物,贪勇而丧生。然后世之君,犹有喜角抵而忘政,爱拔拒而过贤者。寒浞窃室,子顽通母,乱甚也。圣人隐而不言,惧来世之君为蛇豕,民为淫蜮。然后世之君,犹有易内以乱国,通室以乱邦者。夏启畜乘龙,周穆燕瑶池,神甚也。圣人隐而不言,惧来世之君以幻化致其物,以左道成其乐。然后世之君,犹有黩封禅以求生,恣祠祀以祈欲者。呜呼!圣人发一言为当世师,行一行为来世轨,岂容易而传哉?当仲尼之时,苟语怪力乱神也,吾恐后世之君,怪者不在于妖祥,而在于政教也;力者不在于角抵,而在于侵凌也;乱者不在于衽席,而在于天下也;神者不在于禨鬼,而在于宗庙也。若然,其道也岂多歧哉? 民性多暴,圣人导之以其仁。民性多逆,圣人导之以其义。民性多纵,圣人导之以其礼。民性多愚,圣人导之以其智。民性多妄,圣人导之以其信。若然者,圣人导之于天下,贤人导之于国,众人导之于家。后之人反导为取,反取为夺,故取天下以仁,得天下而不仁矣。取国以义,得国而不义矣。取名位以礼,得名位而不礼矣。取权势以智,得权势而不智矣。取朋友以信,得朋友而不信矣。尧舜导而得也,非取也,得之而仁,殷周取而得也,得而亦仁。吾谓自巨君孟德已后,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夺而得也。悲夫!” 文学之于人也,譬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 或曰:“圣人见一善,必汲汲慕之。夫丹朱商均,虽曰不肖,岂便毒于豺虎哉?何其嗣之远也?且善足以保身,不足以保天下。噫!丹朱商均,苟非尧舜之子,一身且不保,况天下哉!毁人者自毁之,誉人者自誉之。夫毁人者人亦毁之,不曰自毁乎?誉人者人亦誉之,不曰自誉乎?” 或曰:“神农牛首,蜚仲鸟身,信乎哉?”曰:“非形也,象也。夫枭羊猰貐,尚犹类人,况圣贤也哉?” 或曰:“夏禹为黄熊,信乎哉?”曰:“非也,感也。夫简狄吞鸟卵而生契,姜原履大迹而产稷,是也。当禹之母,梦熊而生耳。不然者,禹诚是熊,吾以圣人为罔象也。” 或曰:“孟子云:‘予何人也?舜何人也?’是圣人皆可修而至乎?”曰:“圣人天也,非修而至者也。夫知道然后能修,能修然后能圣。且尧为唐侯,二十而以德盛。舜为鳏民,二十以孝闻。焉在乎修哉?后稷之戏,必以艺殖。仲尼之戏,必以俎豆。焉在乎修哉?盖修而至者,颜子也,孟轲也。若圣人者,天资也,非修而至也。” 穷山人尽行也,大江人尽涉也,然而不幸者,有遇虎兕之暴,蛟龙之患者矣,岂以是而止者哉?夫途有遇是患而死者,继其踵者惟恐其行之不速也。今之士为名与势,苟刑祸及流窜至,是监刀锯者必名人,司流窜者必势士,继其踵者惟恐其位之不速也。呜呼!名与势然也,吾患其内虎兕乎?蛟龙乎?是天不为人幸也,非人也。其或披林逐虎兕,入水婴蛟龙,遇其患也,是人不为天幸也,非天也。若是以取祸,则终身所为心之驵侩焉。君子不为其所不为,小人为其所不为。 可以威而不威,可以杀而不杀,难也。 洁者不观其穷,观其富也。慎者不观其危,观其势也。苟当穷能洁,当危能慎,戒也非真也。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已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已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今道有赤子,将为牛马所践,见之者无问贤不肖,皆惕惕然,皆欲驱牛马以活之。至夫国有弱君,室有色妇,有谋其国欲其室者,惟恨其君与夫不罹其赤子之祸也。噫!是复何心哉!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伊尹五就汤五就桀。”皮子采廉于伯夷,廉于天下,不为隘矣。择和于下惠,和于天下,不为不恭矣。取志于伊尹,志于天下,不为不大矣。 天有造化,圣人以教化裨之。地有生育,圣人以养育裨之。四时有信,圣人以诚信裨之。两曜有明,圣人以文明裨之。噫!裨于天地者,何独圣人!虽禽兽昆虫云物,亦不能自顺其化。麟凤裨于祥瑞也,蛟龙裨于润泽也,昆虫裨于地气也,云物裨于天候也,而况于圣人乎?况于鬼神乎?故纡大君之组绶,食生人之膏血,苟不仁而位,是不裨于禄食也,况能裨于天地乎?吾乃知是禽兽昆虫云物,不窃于天地之覆焘也。 舟之有舵,犹人之有道也。舵不安也,舟之行,匪舵不进,是不安而安也。人之行也,犹舟之有舵,匪道不行,是不行而行也。夫秦失舵于项,项遗舵于汉,是圣人之道不安其所安,小人之道安其所不安也。 伊尹之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吾得志,弗为也。与之以道,取之以道,天下可也,况一介哉?伊尹之道近乎执,吾去执而取廉者也。 伯夷不仕非君,弗治非民。治则进,乱则退,吾得志,弗为也。不仕非君,孰行其道?不治非民,孰急天下?以非君乎,汤不当事桀,文王不当事纣也。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纣士不归周矣。故伯夷之道过乎高,吾去高而取介者也。 柳下惠何仕非君,何使非民?与恶人言,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吾得志,弗为也。夫蚍蜉岂遇人而有礼哉?民之下者,亦若是而己。柳下惠之道过乎溷,吾去溷而取辨者也。 於戏!黄卷之内,圣贤者皆在焉。慕而不可及,爱而不可必,郁郁于厉。夫至乎是者,为心乎?为身乎?心则劳,身则惫。呜乎!道果不在于自用。 古之者也,吾不奢。古之俭也,吾不俭。适管晏之中,或可矣。噫!古之奢者僭,今之奢也滥。古之俭也性,今之俭也名。 学而废者,不若不学而废者。学而废者,恃学而有骄,骄必辱。不学而废者,愧己而自卑,卑则全。勇多于仁谓之暴,才多于德谓之妖。小善乱德,小才耗道。 以有善而不进,以有才而不修,孔门之徒耻也。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吏不与奸罔期,而奸罔自至。贾竖不与不仁期,而不仁自至。呜呼!吏非被重刑,不知奸罔之丧已。贾竖非遭极祸,不知不仁之害躬也。夫易化而善者齐民也,唯吏与贾竖难哉。 人之肆其志者,其如后患何?圣人能与人道,不能与人志。 呜呼!才望显于时者殆哉!一君子爱之,百小人妒之。一爱固不胜于百妒,其为进也难。 不以尧舜之心为君者,具君也。不以伊尹周公之心为臣者,具臣也。 造父善御,不能御驽骀。公输善匠,不能匠散木。吾知夫不教之民也,岂易御而易匠者哉?阳货者,仲尼之驽骀也。互乡者,仲尼之散木也。 或曰:“子之道有以迈千人,子之貌固不足加于众,噫何哉?”曰:“亦何异哉?伊皋亦人耳,孔颜亦人耳。”不思而立言,不知而定交,吾其惮也。 知道而不行,知贤而不举,甚乎穿窬也。夫盗也者,不能尽一室。如不行道,足以丧身,不举贤,足以亡国。 金贝珠玑,非能言而利物者也。至夫有国者,宝之甚呼贤,惜之过乎圣。如失道而有乱,国且输人,况夫金贝珠玑哉!圣人行道而守法,贤人行法而守道,众人侮道而货法。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 周公为天子下白屋之士,今观于一命之士接白屋之人,斯礼遂亡。悲夫! 幸君之急而见惩,纠己之仇而为直。因躬不好者而为廉,因人不乐者以为正,大人不由也。 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迳。坦途无不之也,斜迳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迳者苦荆棘。 三王之世,民知生而不知化。五帝之世,民知化而不知德。毁人者失其直,誉人者失其实,近于乡愿之人哉。 惮势而交人,势劣而交道息。希利而交人,利薄而友道退。明君善全臣者不狎,哲士善全友者不昵。 或曰:“吾善治苑囿,我善治禽兽。我善用兵,我善聚赋。”古之所谓贼民,今之所谓贼臣。 虸蚄能害稼,不能害人,奸邪善害人。害稼者有时而稔,是不害也。虽有祝鮀之佞,宋朝之美,其害人也,可胜道哉! 或问“君子之道,何如则可以常行矣?”曰:“去四蔽,用四正,则可以常行矣。”曰:“何以言之?”“见贤不能亲,闻义不能伏,当乱不能正,当利不能节。此之谓四蔽。道不正不言,礼不正不行,文不正不修,人不正不见。此之谓四正。” 鹓鸾不见,君子慕焉。鹦鸠常见,小人捕焉。噫!君子之出处,亦犹夫鹓鸾而已矣。 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噫!吾将谓得时乎?尊而骄者不为矣。吾将谓失时乎?富而安者吾为矣。 或曰:“将处乎世,如何则可以免乎谤?”曰:“去六邪,用四尊,则可矣。”曰:“何以言之?”曰:“谏未深而谤君,交未至而责友,居未安而罪国,家不俭而罪岁,道不高而凌贵,志不定而羡富。此之谓六邪也。自尊其道,尧舜不得而卑也。自尊其亲,天下不得而诎也。自尊其己,孩孺不得而娱也。自尊其志,刀锯不得而威也。此之谓四尊也。” 爱虽至而不媟,仇已危而不挤,势方盛而知足,利正中而识已,岂小人之能哉?以俭而获罪,犹远乎奢。以退而遇谤,尚愈乎进。 弓箕之家,生子而舍乎弓箕。陶旊之家,生子而舍乎陶旊。噫!吾之道,犹弓箕陶旊乎? 自汉至今,民产半入乎公者,其唯桑宏羊、孔仅乎?卫青霍去病乎?设遇圣天子,吾知桑孔不过乎贾竖,卫霍不过乎士伍。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古之酗醟也为酒,今之酗醟也为人。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或曰:“杨墨有道乎?”曰:“意钱格簺,皆有道也。何啻乎杨墨哉?”吾知夫今之人嗜杨墨之道者,其一夫之族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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