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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范仲淹同使官上,云)老夫范学士。自从江南采贤士,到于朝中,老夫就将兄弟张镐所作万言长策献与圣人。谢圣恩可怜,就加张镐为吉阳县令。老夫本待亲身自去,争奈公事冗杂。老夫差一使命去加官赐赏。使命,你近前来,我嘱付你:你去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有一个是张镐,为他献了万言长策,圣人的命,加他为吉阳县令,教他走马到任。小心在意,疾去早来。(下)
  (使官云)领了老相公言语,直到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加官赐赏走一遭去。(下)

  (净上,云)自家张浩。自从那张秀才散了学生,去了许多时也。我今日看了田禾,回来无甚事,且闲坐些儿则个。

  (使官上,云)来到也。左右接了马者。张浩,听圣人的命。
  (净云)呀!快装香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做跪科,使官云)张浩,为你献了万言长策,圣人见喜,加你为吉阳县令,教你走马上任。谢恩。
  (净拜科,云)待茶饭了去。
  (使官云)不必了。小官事忙。将马来,回圣人话去。(下)
  (净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嗨,我几曾有那万言长策来?是那张镐的,错加了官也。且由他,有谁知道?我如今不可久停久住,收拾鞍马,便索理任去也。(下)

  (正末上,云)小生张镐。收拾琴剑书箱,且往黄州投奔团练使刘仕林走一遭去呵!(唱)

  〖正宫〗〖端正好〗恨天涯,空流落。投至到玉关外,我则怕老了班超。发了愿青霄有路终须到,刬地着我又上黄州道。

  〖滚绣球〗这一遭,下不着,孔融好等你那弥衡一鹗。哥也,我便似望鹏抟万里青霄。你搬的我撒了学,置下袍,去这布衣中莽跳。空着我绕朱门,恰便似燕子寻巢。比及见这四方豪士频插手,我争如学五柳先生懒折腰,枉了徒劳。

  小生幼年间攻习儒业,学成满腹文章,指望一举状元及第,峥嵘发达。谁想今日波波碌碌,受如此般辛勤也。(唱)

  〖叨叨令〗往常我青灯黄卷学王道,刬地来红尘紫陌寻东道。如今十个九个人都道,都道是七月八月长安道。兀的不困杀人也么哥!看书生何日得朝闻道?

  (云)贫乃士之常。圣人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唱)

  〖滚绣球〗虽然我住破窑使破瓢,我犹自不改其乐,后来便为官也富而无骄。洛阳书坐化了,黄州书自窨约。比及那时节有一个秀才来投托,这世里谁似晏平仲善与人交?(云)到那财主门首,报复将去,有个秀才下书。那财主便道:着他门首等者。(唱)他腆着胸脯,眼见的昂昂傲。(带云)要他那赍发呵,(唱)将我这羞脸儿怀揣着慢慢的熬。(带云)投至得他那几贯钱呵!(唱)轻可等半月十朝。

  (云)这里是个三叉路,不知那条路往黄州去?天色喧热,就在这柳阴直下歇一歇,等一个来往的人问路咱。
  (正末坐地科)

  (行者上,云)好热也,晒杀我也!
  (正末云)一个出家人来了。我问讯咱。(唱)

  〖倘秀才〗敢问你个禅师长老。(行者云)问甚么?(正末唱)这条路去黄州也不错?(行者云)正是黄州大路。(正末唱)长老也,则他这钟不宜时,为甚敲?(行者云)是无常钟,死了人便撞这钟。(正末唱)我道死了人的不是个锄田汉。(行者云)不是。(正末唱)必然是个富官僚。(行者云)可知哩。(正末云)这官人姓甚名谁?(行者云)我说与你,死了的官人是黄州团练使刘仕林。(正末唱)我听的他道了。

  (做叹气科)
  (唱)

  〖醉太平〗争些儿把我撞着,可着我心痒难揉。扬州太守听消耗,你这其间莫不害倒?第一封书已自无着落,第二封书打发谁行要?我将这第三封扯做纸题条。(带云)张镐,(唱)则好去深村做教学。

  (行者云)吓我这一跳。秀才,你闲也是忙?忙便罢,闲便来寺里吃酸馅来。
  (正末云)长老恕罪。张镐也,怎生如此般命蹇?哥哥与了三封书,妨杀了两个人。第三封书谒托扬州剌史,罢、罢、罢,我不往扬州去,我则加那潞州长子县张家村上,等哥哥消耗,可不好那。(下)

  (龙神上,诗云)独魁南海作龙神,兴云降雨必躬亲。曾因误受天公罚,至今不敢借凡人。吾神乃南海赤须龙是也。奉玉帝敕旨,着吾神行雨。身体困倦,在于庙中歇息片时,有何不可。
  (正末上云)好大雨也!兀的是个龙神庙,我则那里避雨去咱。(唱)

  〖倘秀才〗则他这香火冷,把他庄家赛倒。莫不是雨雪少,把这黎民来瘦却?古庙荒凉饿鬼嚎,我权捻土做香烧,怨书生的命薄。

  (云)供桌上有一个珓儿,我试问神道路。小生张镐,流落在潞州长子县张家庄,教着几个村学。当时一日,有我的哥哥范学士为访小生,将我万言长策进了,保举我为官;又与我三封书,两封书妨杀两个人。第三封书,小生不曾往扬州去。如今则回潞州长子县,去张家庄上等待哥哥消耗。小生若是能够为官,便与三个上上大吉;若是不能够为官,便与我三个下下不合神道。(唱)

  〖滚绣球〗将碑珓儿咒愿了,香炉上度了几遭。(做掷珓科,云)原来是个下下不合神道。(三科)(唱)可怎生一掷一个不合神道?和这块臭珓泥也折贵攀高。遮莫是角木珓、氐土貉,大古里是今秋水落。你下、下、下,淹了我大段田苗。将我些有金银富汉都亡过,我和你无祭享泥神两个厮撞着。(带云)我骂你呵,(唱)那里也雨顺风调!

  (云)这披鳞的曲蟮,带甲的泥鳅!我歹杀呵是国家白衣卿相,你岂敢戏弄我!怎生出的这恶气?我则题破这庙宇,便是我平生之愿。取出我这笔墨来。有这檐间滴水,磨的这墨浓,蘸的这笔饱,就这捣椒壁上写下四句诗。
  (做写科,云)诗写就了,我表白一遍咱。
  (诗云)
  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
  同舍若能知此事,谩将香火赛龙神。
  我题罢这诗也,觉一阵昏沉,就这殿角边歇息咱。
  (末做睡科)
  (龙神云)叵耐张镐无礼!你自命蹇福薄,时运未至,却怨恨俺这神祗,将吾毁骂,题破我这庙宇,更待干罢!你行一程,我赶一程;行两程,我赶两程。张镐,你听者:(诗云)
  你亏心折尽平生福,行短天教一世贫。
  古庙题诗将俺这神灵骂,你本是儒人,我着你今后不如人!(下)
  (正末做醒科,云)天色晴了,日影儿出来也。我赶程途去,便索长行。(下)

  (净骑马上,云)自家张浩的便是。托赖祖宗余荫,得了这官,如今去赴吉阳县令。万言长策不是我的,是那个张镐的。我就混赖了他的,有谁知道?今日走马赴任,行动咱。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正末上云)兀的不是张仲泽,仲泽!
  (净云)不中,我索走走走。(下)
  (正末唱)

  〖呆骨朵〗我这里高阜处不住的呀呀叫。(曳剌上云)一匹好马也。(正末唱)见一个带牌子的曳剌随着。(云)敢问吗?(曳剌云)你问甚么?(正末唱)这个姓甚名谁?(曳剌云)姓张是张浩。(正末唱)他那年纪儿是大小?(曳剌云)三十岁也。(正末唱)莫不在长子县村中住?(曳剌云)是长子县居住。(正末唱)因甚上为官爵?(曳剌云)为他献了万言长策来。(正末云)他那里有万言长策?(唱)我则这旧相知张仲泽。(带云)哥哥休怪。(唱)管是我眼睛化,将他错认了。

  (曳剌云)傻屌放手!我赶相公去。(下)
  (正末云)他那里取万言长策来?世上多有同名同姓的,我则回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待等哥哥消耗便了。(下)

  (净骑马上,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天色晴了也。我走了这一日,觉的有些困倦,且下这马来,拴在柳树上,在这绿阴之下暂歇息咱。

  (曳剌上,云)好块子马,脚打着脑杓子走,赴不上。兀的不是那块子马,相公敢在这里。
  (曳剌见净科)
  (净云)兀那厮是甚么人?
  (曳剌云)洒家是个曳剌,接相公来,则被那块子马走的紧,洒家紧赶着跟不上,接不着相公。
  (净云)你知道你那罪过吗?
  (曳剌云)洒家不知道。
  (净云)你要饶你那罪过吗?
  (曳剌云)可知要饶哩。
  (净云)你路上曾见个秀才么?
  (曳剌云)洒家见来。
  (净云)你杀了他去,我便饶了你罪过。
  (曳剌云)洒家知道,我杀那傻屌去。且慢者,乞个罪名。
  (净云)他拐了我梅香,偷了我壶瓶台盏,你杀了他去!
  (曳剌云)我便去。
  (净云)你回来!倘若你不杀他呵,你休瞒了我;要你三件信物:要他那衣襟衫子、刀上有血、挣命的土刻滩子。三体都有,你便回话。(下)

  (正末上,云)天色暄势,打破了我这脚。我慢慢的行波。

  (曳剌赶上,云)兀的不是那傻屌。兀那秀才,你住者,我和你说话。
  (正末云)那骑马的可正是张钟泽吗?
  (曳剌云)俺那相公认的你,着我与你十两枣穰金,在我这腿曲裢子里打着,你自取去。
  (正末云)在那里?
  (做低头取科)
  (曳剌云)你黄泉做鬼休怨我!
  (做杀末科)
  (正末云)哥哥饶俺生命!小生其实冤屈,死于九泉之下,我不告张仲泽,我则告着你。
  (曳剌放末科,云)兀那秀才,他道你拐了他梅香,偷了他壶瓶台盏,教我来杀你。你可说你怎生冤屈,你试慢慢说一遍咱。

  (正末云)哥哥,你停嗔息怒,听小生从头至尾告诉得来。小生姓张名镐字邦彦,他姓张名浩字仲泽,因与俺同名同姓,他留小生在他庄儿上教着几个村童。当初一日,有我的哥哥是范学士来相访小生,将我的万言长策收了,又与了我三封书。两封书妨杀了两个人。有第三封书,小生不曾往扬州去。眼见的小生离了那庄上,哥哥着人来喧唤我为官,小生可不在。他也姓张名浩,我也姓张名镐,同名同姓,赖了我这官爵。他恐怕久后白破他这事,故意着哥哥来杀坏小生,他自封妻荫子。哥哥,你没来由替别人做甚么?
  (曳剌云)恁的呵,是俺那傻屌的不是。
  (正末云)小生到不怪那张仲泽,则怪我那范学士哥哥。
  (曳剌云)兀那秀才,你休胡说,那范学士你怎生怨他?
  (正末唱)

  〖倘秀才〗我则为他三封书把我这前程来误却,万言策被人赖了。大道上肯分的轴头儿厮抹着,他请我在庄儿上教村学,也曾看成的我至好。

  (曳剌云)兀那秀才,他也姓张名浩,你也姓张名镐。他是那一个浩字,你是那一个镐字?你试说我听咱。
  (正末云)哥哥不知,听小生说。(唱)

  〖滚绣球〗我是金字边着个高。(曳剌云)可他呢?(正末唱)他是点水边着个告,因此上一般名号。(曳剌云)那加官的管着甚么来?(正末唱)谁想这送宣的再也不辨个根苗。他道是盖世豪,我道是儿女曹,咱两个非同管鲍,哥也,则你那十两枣穰金是鞘里藏刀。俺两个一时本是知心友,不想道半路里翻为刎颈交。他怎肯将我耽饶?

  (曳剌云)兀那秀才,你不说呵,我怎么知道。既然这等,饶你性命,不杀你。
  (正末云)谢了哥哥。
  (做行科)
  (曳剌云)兀那秀才转来,问你要三件信物。
  (正末云)那三件信物?
  (曳剌云)要你那衣衫襟、刀子有血、挣命的土刻滩子。你与我这三件儿,你便去。
  (正末云)哥哥,你要衣服,可割一块云。
  (曳剌云)将来。
  (做割科,云)衣襟有了也。这刀子上要有血。
  (正末云)怎么能够这刀子有血?
  (曳剌云)兀那秀才,拣你那不痛处,我扎一刀子。
  (正末做怕科,云)哥哥,那答儿是不疼的?
  (曳剌云)兀那秀才,你打破鼻子。

  (正末做打鼻科)
  (曳剌云)你重些打。
  (正末云)哥哥,怎么打?
  (曳剌自做打鼻出血科,云)这般打。
  (正末云)哥也,打破你的鼻子,就着那血抹在那刀子上罢,省的我打。
  (曳剌云)倒好了你也。那秀才,你躲了!
  (做跌倒科)
  (正末云)哥也,你甚么?
  (曳剌云)傻屌也,可是那挣命的土刻滩子。
  (正末云)感谢哥哥,此恩念异日必当重报。敢问哥哥姓甚名谁?
  (曳剌云)我姓赵,是赵实。你久后得官呵,休忘了赵实。
  (正末云)哥哥是赵实,我牢记着哩。小生一句话敢说么?(唱)

  〖煞尾〗你是必兴心儿再认下这搭沙和草,哥也,你可休不挂意揩抹了这把带血刀。(带云)张浩,(唱)休想天公把你饶!鞭牛汉平白的赖了官爵,采桑妇没来由受了郡诰。我空向他乡走一遭,千里投人怕的是到。若不是吾兄义气高,若不是哥哥怎生了?山海也似恩临决然报!异日峥嵘厮撞着,请一个传神巧待诏,一幅丹青写容貌。堂上铺陈挂幔幕,罗列杯盘置椅桌,百味珍羞不教少。一炷明香旦暮烧,将你那救我命的恩人,(带云)你是赵实哥哥,(唱)直供养到老!(下)

  (曳剌云)秀才去了也。三件信物都有了,我回相公话去。(下)

  (净上,云)这厮好不干事,这早晚不来回话。

  (曳剌上,见净云)相公,洒家回来了也。
  (净云)你杀了那秀才不曾?
  (曳剌云)我赶上只一刀,杀了那秀才,三般验证都有。衣衫襟、刀子有血,相公怕不信呵,去看那挣命的土刻滩子。
  (净云)这厮好男子,我饶了你接不着的罪过。
  (背云)秀才也杀了,这厮久后说出来可怎了?则除是这般。兀那曳剌,你去了一日光景,马不曾饮水,兀那里有井,你那里打些水饮马去。
  (曳剌云)洒家知道。
  (曳剌做打水,净推科)
  (曳剌云)有人推我!
  (做转身按倒净科,云)叫有杀人贼也!

  (宋公序引随从冲上,云)小官宋公序。今取回京师去也。来到此处,是甚么人吵闹?拿近前来!你是甚么人?你说。
  (曳剌云)洒家是吉阳县伺候,教小人接新官去,接着这个傻屌。他道,你怎么误了接待我?洒家便道,那马走的紧,小人赶不上。他便道,你要饶你吗?洒家便道,可知要饶哩。他便道,你路上曾见一个秀才来?我便道,见来。他道,你去杀了他去。我便道,乞个罪名。这个傻吊便道,他拐了我梅香,偷了壶瓶台盏。他又怕我不肯杀他,问我要三个信物验证,要衣衫襟、刀子有血、挣命的土刻滩子。洒家赶上秀才,说了他项上事。那秀姓张名镐,道傻屌也姓张名浩,他两个一般名字。他混赖了他万言长策,得了他官爵。洒家听的说,我放的秀才去了,回这傻屌的话。他久后怕我说出来,着我饮马去。我到井边,恰待打水,这傻屌便要推我在井里。相公,我死呵不打紧,我有八十岁的母亲,可着谁侍养?说兀的做甚!
  (词云)小人说从头至尾,说的来不差半米。杀了秀才又淹死洒家,傻屌也你做的个损人利己。
  (宋公序云)我多听的范学士哥哥说一个张镐的名儿。这个未知是不是?祗候人,拿住这两个人,跟随我去到于京师,见了范学士亲问明白。我自有个主意。左右,那里将马来,赴京师走一遭去。
  (净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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