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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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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太和小何太太正在承德烟榻上对灯,见元荪走进,同起让座。刘太太笑道:“你阿姊不在这里,是我们请你来的,阿要到榻上横一会?” 元荪答说无须。一看那烟榻也是主人定制,乃是两具形如旧式美人榻的长沙发,一头是枕,一边是六七寸高厚。三尺半长的靠背扶手,空出一边和另一头,两榻正反相对,当中有两尺来长一个长方形小几用玻璃砖作面,四边设有寸许高白铜栏干,当中摆着一个紫檀螺钢雕花的大烟盘,一盏特号晶罩,整块云白铜雕刻的大谷烟灯,一切烟盒、烟灰缸、烟杆、打板、水盂之类不下十四五件。除杆于是铜质镶珠外,不是金玉晶翠,便是精巧细瓷,近枕一头有一带展挖孔小阁,上设枪架,连大带下共有七格,孔内嵌着十余个极精贵的各色烟斗,其他还陈列有好些小巧玲珑的玩具。 烟盘内,下手一技色如蜜蜡,白银头尾盖化,镶嵌珠翠宝石的广竹长枪,拿一技蛇总管也足是一对七把坐的长枪,架子上还放有一枝,连下手竹枪均似主人常用之物,刘太大用的是枝虬角镶金头尾的坤枪。榻系皮质,上铺锦茵。烟几之前另有靠背短沙发嵌在两长沙发的中间。灯明如雪,满烟盘珠光宝气,掩映生辉,加上这两个美艳如花的少妇左右横陈,笑语如珠,越觉满室生春,富丽已极,令人心怡目醉。 元荪见室中除了烟榻两旁各有一短几外,余者都是陈设,并无别的坐处,心想那短沙发在两张榻之中,一边一个少妇躺在那里,手足隔甚近,又只有靠背,并无扶手,直似男女三人挤凑在一起坐卧,觉着形迹太密,男女不便,回顾室中女仆未在,想到外间另找一把椅子旁坐。刘太太一面往下重又卧倒,一面将脚微伸,朝榻前短沙发一点,笑道:“又没外人,三弟这里坐坐好谈天。我和阿姊亲姊妹一般,我们把你看作小弟弟一样,有什客气?” 灯下容光本更娇艳,元荪听她忽然改口,眉梢眼角透有情致,比初见时又加了两分亲密,再看到那翘起让坐的一条玉腿,一双又薄又细的长统肉色丝袜贴肉紧绷其上,里外一色,通体更无一条皱纹,仿佛裸露在外神气,玉肌丰盈圆柔,腿却细瘦,加上那一双胫时丰妍又薄又瘦的双足,越发好看动人,明知不应如此亲密的,竟情不自禁含笑点头,走了过去坐下。 小何太太笑问:“三弟,玩过这个没有?” 元荪笑道:“家母近年多病,日常也抽两口。我在南京曾代家母烧过烟,却是一口没抽过。” 小何太太立起让道:“方家烟好,你抽一口尝尝?” 元荪方答“不会”,刘太太忙拦道:“三弟年纪轻轻,二阿姊怎么叫他抽这个?” 小何太太笑道:“我不过请他尝尝,一口半口难道就上了瘾?” 刘太太道:“一口半口不要紧,这句话不知害死多少好人呢。想我娘家也是书香世家,只为光复以后阿爹不肯做官,闲在家里,我娘自来多病,先也是听有瘾人劝,一口半口把它抽上。阿爹日常无事,因和阿娘感情好,躺在灯盘里看书、谈天陪她,日子一久,遇上头痛腰酸,我娘总劝他拔个尖,没有半年也就抽上,始而由拔尖改为整口,渐渐加多有了顿头。 “阿爹本喜欢早起,平日又爱栽花、养鱼、养鸟,是个最爱干净会享福的人,等烟一抽上,人也懒了,起也晚了,整天躺在烟铺上和阿娘对抽,休说花园里懒得去,连房门都不爱走出,什么要紧事都交亲友别人代办。记得我那时还小,阿爹未上瘾时,娘虽起得晚,因阿爹以前什事都有一定,午炮一响必定开中饭,妹不好意思不起来照料,还不怎显,及至阿爹一上瘾,渐渐越起越晚,我们这些小孩是时常饿到下午三四点才吃中饭,直和没娘儿女一样。后来我屡次和阿娘说,虽叫我们不要等开饭,先买点心吃,不致受饥,可是全家乱七八糟,花园里各种好花被下人偷的偷,死的死,全都糟蹋了,前半天男女下人全挤在门房里赌钱吃酒,说笑打闹,家里摆设古玩时常不见,爹娘也不十分查问。偶然丢了最心爱的东西,当时唤下人来骂上几句之后也就拉倒,弄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 “我有一兄一弟,连我都小,年纪最大的方只十岁,本来照我家田产再多几枝烟枪今生也抽不光,但是阿爹上瘾以后人便奇懒,母亲心病越来越多,家务无人料理,家人佃户偷盗拐卖也没精神稽考,只管因循下去,再遇上两次水旱,时局变故,全家一搬上海,添出许多耗费,用的越多,进的越少,为难便变卖田产,自己懒得办,便靠外人,值十个的至多得到三四个,以前尚不够用,如何接续得上?不到五年家当便去了一多半。跟着阿爹阿娘相继病故。按着两枝烟枪一去还有饭吃,偏生阿爹先死,阿娘每日伤心烦闷,便叫我兄弟姊妹三人陪她熬夜。阿哥本不爱用功,阿爹一死,借办丧事陪娘为由,连中学也未毕业便不再上,终日躺在娘的烟铺上给娘烧烟。因为睡得晚,没有精神熬夜,也是和阿爹上瘾一样,由拔个尖、一口半口逐渐变成了瘾。阿娘不久再死,好好一家人就此送掉。底下的事说起来也太伤心。要不然,我也是千金小姐,怎会落到给人家做这个没有名堂的大太? “我总算是亲眼看见全家老少身受其害的人了。以前两年,你也知道我恨这烟和仇人一样吧,谁知道自从去年年底和老头子吵架,一生气病了起来,胃气老是不好,心想我这人今生今世也没什指望了,家里好烟现成,姊妹淘里见我病老不好,疼得可怜,再一劝说,先也是只抽一口半口。这东西未上瘾时,有点小病真比吃药都灵,只要是好烟,差不多一抽就好。等真上瘾,抽不管事,瘾却比什病都厉害,一辈子甩它不掉,多么有志气、有骨头的人也没用处。我不是不知道,一则命苦心灰,没什想头;二则又有胃病,从来一犯病就抽两口,有时想起心里难过,不愿出门,便拿它解闷,终于仍是把它抽上。 中国女子靠男人吃饭的多,尤其像我们这样更是废物,休说上瘾,早点死了倒干净。你看三弟,人是人才,听他阿姊说学问又好,不到二十岁年纪便一个人几千里路回来创业养家,上还有老伯母,下有兄弟一大家人,你只说一口半口不要紧,可是此张一开,这家不好意思抽一口,那家不好意思又抽一口,既能抽你一口,也能抽他一口,朋友知道他会抽大烟,只管背后骂他年轻人没出息,抽上大烟,当面依然奉敬,渐渐名誉越来越臭,烟也越抽越多,由敷衍朋友变成自家亲爱,无人请时也想法抽它两口,等上瘾之后人也懒了,事也误了,闲话也多了,前途也糟了,再后悔想忌,已如附骨之疽,想要去掉也来不及了。我们看他应和小弟弟一样,别的都可以让,这个万让不得。别人劝他抽烟,或是不当我们的面去抽,被我们知道,尚且要拦要劝,如何反强他抽呢?” 元荪见她说时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料知身世必有难言隐痛,对这语气尤为亲切,说到伤心之处星眼微场,澄澄欲流,注定自己,好似含有无限情致,由不得动人怜爱,心神欲荡。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说道:“阿姊说的乃是金玉良言,兄弟一定永记在心里,终身决不尝它好了。” 小何太太听元荪改口,称刘太太为阿姊,便道:“你们两个人如此说法,倒显得我不好了,我倒不相信抽这一口便害了他。今天三弟说什么也得给我这点面子。” 元荪闻言,见她面有不快之色,忙笑辩道:“两位阿姊对我全是好意,不过我实在是向来不喜欢抽它。记得先父过去时,我因伤心痛哭,这才为家母烧烟,家母强令我吸了小半口,便心慌作呕,头晕了一天,可见这东西我没福享受。便刘家阿姊不说,我也不敢动的,请何家阿姊多多原谅吧。” 小何太太故意板着脸冷笑道:“我没有面子就是哉,你说这种话啥人肯相信,不赏脸拉倒!” 元荪当她真气,老大不安,既不愿得罪她,又不忍拂玉人的感情,知道这类女太太们专一任性,强人所难,越说话越多,愉觑刘太大只望着自己微笑不语,好生为难。正想不起适当应付,小何大太见他窘状,忽然失声笑道:“小弟弟,我逗你玩的,什人不晓得刘家阿姊说的是好话,我们这五六个人比同胞姊妹还亲,我逼着你不学好成什人哩。我听说你打得好烟泡,刘家阿姊今天想起心事难过,我们全烧不好,等我抽完这口,你躺下来给她烧两口烟,这点面子总有吧?” 元荪忙答“可以”,小何太太随将枪上那一个烟泡抽完,随即起立让位。 元荪已脱口应诺,只得躺了下去,刚一卧倒,闻得枕头上留有一股子法国上等香水气味,觉着好闻,暗中用鼻一嗅,又有一股子衣香对面袭来,往前一看,原来刘太太头上插有两朵玉兰花,戴了半日,花瓣虽已渐舒,犹自整齐齐的,暗香微送,未见黄萎。元荪虽觉刘太太美艳可爱,因想有夫之妇,对方只管大方,不能不自检束,自从适才两目相对心神一荡之后,便恐涉遐思,言行失检,一意矜持,不敢再作刘桢平视。这时相对平卧,中间只有一个烟盘,相隔既近,灯光玉颜,掩映添辉,越觉对方仪态万方,明艳照人,从头到脚身容体态无不美妙到了极处,加以眉黛生春,目波添注,笑语亲切,香泽微闻,柔情脉脉随时流露,便是铁石心肠处此境地也难保不神魂欲销,何况是个年还未满二十、血气未定的少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中爱极,自知非礼,不敢再看,忙自警惕,拾起烟杆,挑了烟膏就灯才烧。泡未打好,忽听刘太太笑道:“三弟许是热,把长衣服脱去吧。” 元荪方答不热,女仆由外屋端了水果进来,小何太太已换坐在榻中间短沙发上问道:“你不必管,我们有事自会按铃喊你,到前面去见到太太时,问她要没有事可到这里谈天来。” 女仆笑答:“现在只剩女客厅一桌牌,听说打完这十六圈,还要请太太下去重打八圈,时光早着呢。来时太太正送客出去,也许就要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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