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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如照原定输过一百收手也好,偏是想起家贫母老,疼钱心甚,总想捞本。起初还是朋友邀约,或是临时遇上现凑成局,同场的都欢迎他入局,有局也必来请,并非每日必赌。这时连输情急,每日饭后便匆匆走出,到处寻人打牌,这些戚友多知他来京是为谋干,见他每赌必输,人又年轻,多觉不好意思再行邀约,口直一点的并还婉言相劝,或是劝他暂时歇手,过日再打,元荪只是阳奉阴违,去而之他。初赌赢钱,瑞华见他寄家,颇代高兴,并未劝阻。拙庵虽觉打牌非少年人所宜,心存客气,也未出口明劝。后来瑞华听他连输,便来盘诘钱的来路,又疑心到继母有什私房被他带出胡花,老大不快,说了好些闲话。

  元荪寄人篱下,行止稍一不慎,便易遭人不满,伯坚所赠已去多半,又急又气又心疼,所去各家章家全熟,其势不便再赌,无如赌上了瘾,年轻人多无什把握,勉强在家待了几天,心终沉不下去,暗付出门时家中原不缺用度,以前如不寄钱还少一层盼望,不合看钱来路太易,赢的钱没准,不能常得,只求宽慰母心,连寄了几次钱去,以致后难为继,一有停歇必当境遇不佳,岂不反增母忧?现时只剩这点余款,事情还未谋到,就能再寄上几次,以后仍是无法接续,看姊姊神气寄居尚可,通融决定不行,而且自己也不好出口,心正烦恼,忽然雄图由津来见,说大侄雄飞奉了伯岳之命接办京西煤矿,全家搬来北京,在香炉营头条租好房子,祖父全家已然到京。元苏前接伯父来信本有移居北京之讯,不料如此快法,连忙赶去拜见。益甫听爱侄还未有事,便要为他营谋。元荪性傲,因说时少章在侧,语带讥刺,心中不快,也未接话,便辞别回去。

  和瑞华一说,瑞华也最看不起这位堂兄,闻言便有了气,对元荪道:“你姊夫已给你托了几家,有两处可成的,因恐你嫌小,所以未对你说。”

  元荪道:“如今谋事艰难,管什大小,先做了再说。”

  拙庵正从里间走出,闻言接口道:“我因三弟英发,所找的事将来无什大起色,所以还在盘算。三弟愿意暂屈就也好,将来如有机会再行设法好了。”

  元荪便问何事,拙庵道:“一处是内务部新设的义赈奖券处,总办是民政司长吕缓生,介白和他同事,股长吴甘侯也是至好,已然托过。因处里职员俱是内务部员司兼任,只有办事员和书记还可派人,薪水最多三四十元,地方在东城礼士胡同,除去车钱午饭钱就没几个剩了。如是书记才二十元,更少。三弟愿就,明日往见介白自会招呼。还有一处不是我荐,乃是蒲伯英见你有才,想拉你到晨报去,但因你年大轻,报馆事也不大清楚,想教你暂时当校对,薪水虽只二十多元,但离家近。如能答应,只好暂干,一年之内准升编辑,那就有百元以上薪水了。不过一些脑筋旧的同乡亲友都说报馆之事与你不宜,伯英爱得罪人,你加入他那一系前途难测。我看还是稳当一点,就奖券处的事吧。”

  元荪知伯英对己十分器重,几次相晤都作长谈,颇有网罗之意,姊夫也和他至交,只是为人谨饬,道路不对,当时笑答:“姊夫看就哪里就是哪里。”

  初意先就奖券处事,哪知奖券处还未筹备就绪,等了十来天没有信。这日蒲伯英来访,双方原是通家之好,拙庵夫妻出见,伯英笑说:“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日趋末路,元荪有志青年,如令往官场中鬼混未免可惜。现既没有相当的事,暂时到我报馆里小就吧。”

  瑞华急欲元荪事成,拙庵已因伯英同乡人望,情意甚殷,这话已然说过两次,不便拂他诚意,便代元荪答应下来。午后元荪由伯家回来一说,当夜便去晨报馆上班。

  这时京中各大报只晨报办得最有起色,敢说话,对新文学提倡最力,如蔡子民、胡适之、梁漱溟、鲁迅兄弟、许地山、谢冰心等均时有诗文发表。这些学者于旧文学皆有根抵,词意流畅,能将心里要说的话有条有理写在纸上,认字不多的人看了固易明白,识字多的人看了也不讨厌,决不似现在一班根本无学无识,不是东摘西抄凑字成篇,写上一大堆类似标语口号的新成语来欺人欺己,便是拿中国语言仿效欧西文体,闹得满纸的、吗、呢、哩、呀、啊新六字真言,别扭生涩,老太婆包脚布又臭又长,不知所云。

  别人看了固是头痛头昏,无法卒读,而自己事后也看不懂的洋八股。潮流所趋,晨报一纸副刊便受了学生拥爱,斐声日上,独步当时。校对之职本极容易,元荪到了编辑部,见过总编辑刘崇佑,派人引往校对室内,经同事一说便即明白。等到校完小样天已深夜,连去了四五夜,事完回家天都三点多。连熬了几个夜,编辑见他年轻目力好,又有学识,命他校对副刊。来稿多是学生,用红蓝墨水写蝇头细字,元荪初出做事,求好心切,工人打了样来,因自己看得快,不是逐字校阅恐有遗误,总要多校一遍才放心。电灯底下目力未免损耗,发生红肿。

  这日曾介白忽然来访,说元荪事已荐妥,只须去见吕绶生便可到差。瑞华因介白是儿女亲家,请托在先,怎好不就?也没问及事情大小,便借元荪熬夜伤目为由去向伯英商说辞职,一面催着元荪即日到差。元荪虽觉伯英为人豪爽爱才,长处下去前途不是无望,不舍离开,无如瑞华已代辞去,无可如何,当日午后便往奖券处去见总办到差。初意总办既是介白同寅至好,事已荐妥,一到必见,哪知吕绶生是内务部最红司长,介白情面不够,处中员司不是内务员司兼任,便是有大来头,稍好一点的早已派定,似元荪这类寻常请托的都打入书记队里。

  而官场习气又与报馆迥乎不同,元荪到号房递了禀见到差名片,号房拿进去,隔了老大一会才拿出来,把元荪引到后院一个小屋子里落座。元荪见内中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不是市井便是寒酸,屋小人多,又有三四个抽卷烟的,闹得满屋乌烟瘴气,加上各人身上的汗臭和特有的葱蒜味道,初入门时几乎气都透不过来,强自忍耐,找了一张红漆未干、摸去还在发粘的方凳坐下,暗中留神查看。

  全屋共是八人,中有五个默坐一隅,谁不理谁,面色甚是紧张。有两个年纪轻的叼着烟卷在室中往来闲踱,满地乱吐,偶然互询几句,如怎还没信,凭咱们这位荐主吕八爷决不能不懂面子,至不济也来个办事员之类。邻窗小桌前还坐着一人正在抄写文件,面前堆着十几本簿子,走过去瞟了一眼,那人年约四十,凡人不理,神气活现,那些簿子只一本红签上写有收发二字,下余连标题都没有,分明新自南纸店送来,内里也是空空,那人却把它看得极为重要,偶有一个新来不知趣的走过时顺手翻了翻,那人面上立现不快之容,忙把标有收发二字的藏在抽屉以内,一面将那人所翻空白簿子理齐,还用手帕掸了掸,仿佛此是公事,关防机密,不能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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