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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少章只管生做阔少,嫖赌挥霍,正经花钱却极吝啬,又以遭了三年官司吃了点苦,烟瘾越大,嫖场已无意涉足,人越变得小气。他和周元苏之父怡甫虽是叔侄,年岁相差无几,志趣却迥不相谋,只管少章穷时往寻乃叔有求必应,但是周氏礼教之家,尊卑分严,怡甫一面全力救济,总免不了以胞叔的身分诫勉几句。少章每值穷途,惯以忏悔自责为护身符,表面悔愧,极口认错,自称该死,心却怀恨,背了人仍是故态依然,我行我素。

  怡甫病故,电信到津,少章知道怡甫近年境况日非,挂牌未久,平素又以清操自励,身后一定萧条,两老弟兄偏是手足情厚,老父如知此事,伤心尚在其次,必要为他遗族打算,至不济也就千方百计筹点钱寄去,弄巧就许责成自己设法,明知早晚仍要知道,仍打瞒一天是一天的主意。头两次电信正落少章手里,早就藏起,没给益甫看。后接元苏北来的信,一面隐匿,告诫子女不令告知祖父,一面忙写炔信与周母力说北方粥少僧多,谋生不易,读书学费更贵得出奇。现众亲友光景俱非昔比,元称千万不可令其冒失北上,免至数千里长途跋涉,流落在外,进退两难。

  幺叔在南方服官多年,交游众多,无论读书谋事,幺叔新死,尸骨未寒,趁前人交情尚在,余热头上总还可有法想。满拟婶母妇人之见,不舍爱子幼年远离,必能挡住元荪,免得日后家中多一闲人,还须设法为他营谋。哪知元荪母子早打定了主意,并且深知大房不情,伯父虽然骨肉情重,眷念孤儿,无如过时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少章为人素所深知,此次过津专为省候伯父,全没想要少章父子帮助扶持心意。少章却以为怡甫京中虽有不少父亲门人,大都多年不见,音问早疏,元荪姊夫只做法官,并不当道,乃姊又非同母,素来不和,断定元荪此来是想倚赖自家,心中烦恶,于是引出许多事来。

  元荪到津之时,少章出困才只半年。益甫因少章由小至长都无善状,一直荒唐到老,一想起来便生气,尤其提到山西官事气得直抖,虽所说只本文十之一二,已说了个把钟头。元荪见伯父说时老泪盈盈,也不禁凄然泪下,再三婉劝,才用话岔开。益甫素爱元荪,认为吾家千里驹,数年不见便自长成,又是丰神俊朗,少年英发,心甚喜慰,一面唤来长孙媳为元荪安排卧处,又谈了些京中亲友近况。元荪见天已过十二点少章仍未回转,恐伯父年老劳神,连请安歇。

  益甫又命传话家人侄少爷务要好好侍候,用什东西只管开账,由诸孙男女服侍睡下。元荪随得益甫安卧方始请安退出。走到楼上卧室以内,因见伯父慈爱,期望真挚,想起亡父和远距数千里的慈母兄弟,好不伤感。这一班侄男女辈年纪均比元荪稍长,又都一同生长江南,几把江浙认作第二故乡,早想和元荪打听南中情况,一回房全拥了来。祖父已睡,无什顾忌,少年叔侄似弟兄,称谓应对上虽仍恭敬,别的均极随便,互相问询,谈笑风生。元荪心虽难过,见众人都在高兴头上,也不得不强为欢笑,陪同谈说。

  谈了个把钟头,元荪沿途劳乏,又急于想写家信,想和众人说明早再谈,忽见门外走进一个面色灰白、身材瘦长、年近四十的妇人,一进门便对元荪道:“阿叔几时来的?这两年杭州、上海想必更热闹了吧。”

  元荪看那长相,知是少章爱宠阿细,含糊答了句“还好”。阿细随即坐下,诉那山西经历苦楚,又说少章没良心,全家相待刻薄,没拿她当人,只顾絮聒不休,一面又表示她名分上应是太太。众人也不理她,仍各问各话,掺杂一起。元荪自觉头昏,也不便得罪,几次想叫众人去睡,终不好意思出口。正在难受,忽听门外有一重浊口音说道:“年轻人真荒唐,问三不问四,几千里路跑出来,交津一带多少有本事、有资格的人都找不到一碗饭吃,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娃娃就敢跑这远的路来撞木钟,简直笑话!我是没法给他想的。太太在哪屋里?快去请来做东西,我消夜。”

  随说便听脚步声音走向对屋而去。阿细撇嘴笑道:“你阿哥今天想必又输了,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我,真个讨厌。”

  说时作一媚笑走出。元荪见了直欲作呕。因听少章分明取瑟而歌,心中有气,但是礼不可废,只得对雄图道:“我连日车上不曾睡好,你爹爹刚回来,还要抽烟消夜,人想必也累了,今晚我不惊动,明早再请安吧。”

  雄图应诺,率众向元称道了安置各自退出。元称忙取纸笔写好一封家信,上床安歇。

  睡梦中,闻得车声辚辚,当天已不早,赶忙爬起,穿好衣服出到堂屋一看,壁钟刚指六点,全家静悄悄的不听一点声息,街上却是电车往来,声甚聒耳,暗忖伯父高年居此闹市,如何能颐养天和?几时能够小成事业,将伯父接去奉养些时呢?此时出去发信,不知邮局开门也未?正寻思间,忽见老家人黄发在扫天井,见元荪站在堂屋门前闲看,忙赶过来悄问:“二爷怎起来这早?我打洗漱水去。”

  元荪问明邮局发快信要八点才开门,便自回房等候。一会黄发打来洗漱水,又问:“吃什点心,请二爷交派。”

  元荪道:“此时还不想吃,等大老爷起来再说罢。”

  黄发道:“全家都睡得晚,起得晚,只老太爷一人早起,此时也许在楼上看书,点心由四小姐做,想已吃过,到九点便去孙家。要等大老爷起床那就早了。”

  元荪听说益甫已起,心想自从伯母死后,虽只半日夜的工夫已看出伯父年老,精神不能贯注,家规已远不似前谨肃,自大兄以下全家习干逸情,又住在这等繁华的都市,长此下去家运中兴只恐难望。想起自家盛时,感慨了一阵,独坐无聊,打算上楼陪伯父谈了二阵,谈到九点伯父走后再亲出发信,就便看看租界景物,吃些点心,回来也到了开饭时候。至多住上三五日,便起程往北京去,早见一点眉目早使老母放心,自己也省去愁急。主意打定便走上楼去。

  进门一看,益甫独坐窗前正在看书。四侄女蓉仙随侍在侧。见元荪上来,笑唤:“爷爷,二叔来了。”

  元荪上前请安,益甫命坐,笑道:“你火车上几夜没睡好,昨夜睡得又晚,怎这早就起来?”

  元有答说:“起早已惯,连日跋涉并不觉累。”

  益甫笑道:“我本不许他们晚起,只为住在天津,这等地方孙儿们在外做事应酬都在晚半天,由不得就要晚回来,晚睡自然晚起,来此不到一年渐渐全家都成了习惯。再说你大哥头一个不振作。我近来年老,精神照顾不到,只率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胡闹去。看来家运是日趋衰败,难再望好。昨晚留神看你言谈举止大有英发之相,天性更厚,如今只你一人可望成立,我能看得见看不见就难说了。”

  元荪闻言不敢回答,益甫随要带元苏同往孙家去见伯岳,蓉仙在旁插口说:“爹爹昨晚说孙家今天请客呢。”

  益甫道:“那就明天去吧。”

  叫伯侄二人又谈了一阵家常,益甫随令下人雇车往孙家教书。

  元苏也跟着走出,先由顺旭街往南,到法租界梨栈走了一遍。彼时梨栈一带没有现在热闹,李直绳等公寓、合资建立的国民饭店不过正在垫土筑地基,附近全是空地,无什可看,又折回来,随便走了几条马路。因见时钟才只十点,回家吃饭尚早,起床未吃点心,觉着腹中饥饿,昨晚刚到,如在外间吃中饭恐少章说闲话,并且伯父走时又命厨房添菜,更不应在外边吃,打算买点现成吃食。

  元荪平时虽极大方,这次出门却因千里离家,前途茫茫,未谋到事以前钱用一个少一个,虽然京津颇多亲友世交,听昨晚少章的活只管有为而发,但他本人便是一个先例,人心难测,北方亲友全是上辈关系,除伯父、姊丈以外许多皆未见过,究竟能否相助尚不可知。自己大学文凭没有得到,年纪又轻,怎能不加小心?对于自奉一层处处都打算盘,走过两处饭馆俱没敢进去,一意想买点烧饼包子吃,偏生初到不识路径,走了一阵反把路走迷,好容易找到日法交界大马路上,两旁尽是银楼洋货以及日用各物的大店铺,有一两家饭馆气派更大,好在路已找到,车钱总算省下,一赌气想赶回家去,看吃饭早晚,能挨索性再挨一会,真要腹饥,便令下人去买两个烧饼油条也好。

  主意打定,正沿人行道往前紧走,侧转脸一看,所过之处是一家大饭店,门内走出那人正是津浦车中同伴陈伯坚,这才想起伯坚曾说在日租界德义楼下榻,与伯父家中邻近,出来只顾在路上想心事,竟会忘了寻他,客途知己,分外情亲,忙迎上前去问道:“这就是老大哥所说的德义楼?”

  伯坚笑道:“你看铁栅门上招牌不写着么?我也不知你会来,住的房恰巧临街,适才无意闲看,见你正由前面走来,定已走过,回头知你初到恐找不着,下来接你进去。老弟来得正好,今晚津浦车便往济南,我北京之行恐怕要等三五月后了。过午老弟不来还打算叫茶房去请呢。此时已十一点多,我们并去隔壁大菜间稍坐,就在那里吃中饭吧。”

  说罢拉了就走。元苏在路上已探出伯坚一半来历,知他京中权要颇多知好,虽是萍水相逢,将来到京,如处久了也许可以得他一点帮助,心中不无期待,人又那么热肠投缘,一听当晚便要分手,不禁黯然神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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