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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说时,暗中留意窗上破孔有无人在窥探,未见影迹,抽空把嘴一努,说完便装怕冷,往里掀帘走进。毕贵自然会意,口中答话,便朝前面那人跟踪赶去,好在双方途向相同,丁家又在镇的东头,那人如是镇上居民自可看出一点虚实,如其由外走来,相隔决不甚近,也可相机行事,甚而将他喊住盘问均无不可,由此往前追去不提。

  这里赵三元匆匆掀帘往里钻进。因是心有疑念,故意改由西首冲进,心想,门内如其有人暗中窥探,当时便可看出。果然对面有人抢出,不是身法灵巧,双方几乎撞个满怀。门内原有半间,热天专卖冷面,到了冬天便即收起,一面堆着柴草杂物,走过这半间方是酒店客堂。为了春秋庙会期中朝山人多,酒铺生意虽小,地方却大,共有十来张桌子,虽是淡月,因主人和气,看得利薄,多年积蓄,生意不大,底子却厚,酒客仍是不断,但比闹月要少十之八九。赵三元上月曾经来过,以为这冷天气酒客更少,一见对面来人竟是余富,正笑问:“老弟如何这样慌张,差一点没有把我撞倒!”

  余富连忙赔话表示欢迎,笑答:“因听门外口音甚熟,心疑二位班头光降,特出迎接,不料心急了些,差点撞上。”

  忽听内里说笑劝饮之声十分热闹。

  赵三元听出酒客甚多,同时看出里层也悬着一副半旧的棉门帘,不等回答,忙先轻挑帘缝往里张望,瞥见里面虽未坐满,也有半堂酒客,还有两桌吃残的,仿佛客人刚走,还未撤净,两桌杯筷虽只四五份,但是途中曾经留神,并未见有酒客走出,心中大是惊疑。暗忖:

  “这样荒年,就说乡下人饭吃得早,今日非集非会,也不应该一清早便来这里聚饮。如说外路来的香客游人,又不应该这样短装打扮,穿得那旧。再细一看越发疑心,原来里面六七桌酒客约有三十人,都是本地穷苦村民,最好的也不过佃户长工之类,最奇是衣服虽旧,大都厚实,一望而知是新添的棉花,每人并有一顶式样不同的破旧皮棉风帽,如在城里人和常人眼里自看不出一点异样,自己办案多年,目光何等敏锐,一见便知新制项下,乡下殷实一点的小上财主俭省一点的也不过这样打扮,这班酒客居然一律,十九相同,与上月所见衣不蔽体,有的还穿着破单夹衣,面有菜色。冷得乱抖的情景相去天渊,并还吃得这么高兴,寻常过新年也未必都如此舍得来下酒馆,况当荒年岁暮,离年将近,租粮尚交不上,衣食不周之际,哪有余钱添补衣服,成群结伙来下酒馆,断无如此情理。内中一多半不是熟人也是熟脸,差不多全是本镇附近的穷苦农民,岂非奇事?”

  忙即缩退回去,方想,昨日所闻业已有些证实,照此情势恐还不止周济二字,也许对方收买人心,别有图谋都在意中。我如稍露形迹来意反而有害,想了想,觉着余、丁二人均有交情,还是假装寻人,无心相遇,专向二人打听,必能问出几分。无奈内里好些熟人,对于自己十分恭敬,只一走进必要同起招呼,一被对方知道便有妨碍,深悔方才不该中途变计,如其先往丁家稳妥得多。

  正打算把余富拉在一旁,仗着平日交情,索性明言来意,请其暗助,乘着里面的人尚未看出,退往丁家先探询上一阵再作计较。余富偏不知趣,未容开口已先将门帘打起,一面请进,一面笑说:“赵老班头赵三太爷来了!”

  内里那些酒客多是赵三元的熟人,余者十九也认得他,闻声立时惊动,纷纷起立,作揖请安,连打招呼,赵三元无法,只得从容走进,拿出平日对人的假面目一路客套过去,暗中留意,见这二十多个酒客十九离座还礼,只有两桌没有动静,一桌像个外来的土香客,随身包袱之外还有一个褪了色的黄皮香袋斜挂肩上,面前一把酒壶、一碟煮花生、一碟蔬菜,另外还有一盆烙饼,吃得最苦,年约三十左右,满脸风尘之色,身材短小,貌相颇丑。最可笑是这两个仿佛孪生弟兄,貌丑相同,骨格面盘虽不一样,每人吊着一只眼角,一左一右,各带着几分醉意望着自己,似笑不笑,形貌越显难看。

  另一桌三人两个伏桌睡卧,一个年老的半身不遂,也有几分醉意,均是本镇上的穷人,以前为了欠粮吃过官司,被地主将田收回,父子三人改做泥瓦匠,勉强度日。前月城门口相遇,穷得快要讨饭,今日也会来此大吃大喝。因这父子三人吃过衙门苦头,最恨公差,背后常时咒骂,见面也装不识。因大穷苦,荒年没有生活,捉到官中还要管他吃饭,不值计较,就听见两句疯言疯语也只装不知道。此时也和那两少年矮子一样没有理睬,余均一体恭敬。先虽生疑,继一想,这两个矮子虽是外来的人,但这神气决不像什异人奇士,飞贼影无双那样有本领的高人,无论多么慷慨好义,周济穷苦,决不能自家穿得这样破旧,貌相也木会这样毫不起眼。天底下断无冒险树敌,偷了大量金银送人,自己连一样好酒菜都舍不得吃的道理,越想越觉不像。

  这次主人却又知趣,所让座头就在那两矮子的侧面,共只一桌之隔,对方一言一动均可了然,便坐了下来,打算先装到底,以假作真,索性作为寻人,静心观察,等到酒客散去,向余、丁二人间出一点虚实,然后仔细访查下去。好在都是本地的人,怎么也能问出一点踪迹。主意打定,便和余富说笑起来,一面设词借话问话,在有意无意之间从小处着手,留心探询。

  谈了不多一会,余富说出:“当日是因数日前前村有两家富翁闹贼,全仗这些村民相助,盗贼虽未擒住,所失财物全被拦截回来,只损失了朝山所用的一个小包。为了感谢这些乡邻相助之德,和我商量,只是出力的人,无论男女大小,均可来此饮食一顿,每人还送了几斤棉花和一些旧衣旧帽之类,另外放出一仓粮食,言明三年之后分期归还,荒年不收,丰年照补,没有利息,故此这些乡亲俱都高兴非常。

  本来连饭都吃不上的苦人均可挨到麦收之后,连明年春荒也可渡过。此举功德不小,所以这两处村镇上的苦人俱都喜出望外。本来他们都不舍得吃这一顿,无奈这两位财主觉着当夜不是这些斫柴路过的苦人相助,和贼拼斗,将其惊走,非但伤人伤财,他那两大仓粮食也必被火烧掉,休想保全。可见还是本乡本上的人心好义气,以前不该薄待他们。又觉这些贫苦的乡邻终年省吃俭用,休说好酒好肉,连饭都常混不上,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这一顿,并还托我,说他年老,不能来此作陪,为防来客不肯多吃,要我代作主人,所以这样寒天还有许多吃客,今日是未一天,否则人还多呢。”

  赵三元乍听颇觉有理,同时偷听旁桌村民对那两家财主也是歌功颂德,异口同声,不由不信。斜对面那两个矮子先听众人谈论宛如无觉,不知怎的内中一个忽似发酒疯一般无缘无故笑将起来,心方一动,毕贵忽由门外走进,说:“丁三甲有事进城,不在家中。去时还有一人在前飞跑,说是寻他借钱,也未见到,正由门里走出,就住在他的斜对面。那人曰称无钱,却又吃得酒气醇醇,我颇奇怪。后来才知这里有人请客,丁家人说,他们只知财主酬谢乡邻,不知为了何事。大哥先来,可听说么?”

  赵三元听出所追的人也是本地村民,并与丁家相识,实是怕冷,走得太慌,并非贼党有什背人举动,经过情形也与所闻相符,正觉自己情虚多疑,想起好笑,主人因毕贵刚来,忙着招呼,添菜添酒,业已走去,忽听笑声吃吃越来越盛,定睛一看,先是一个吊左眼的矮子忍不住好笑,对面一个吊右眼的本在劝止,说恐旁人笑他发疯,这时不知何故,也被对方引得笑了起来。这类酒后狂笑醉人常态,本不足奇,那两矮子经过仔细查听并无可疑之迹,明是两个外路来的村俗乡客,业已不甚理会。因毕贵初来,不知底细,见那两个醉人面生,也留了神。笑声起后,忽然看出另外六七桌酒客闻得笑声均如无觉,并无一人回顾,不禁生疑。因赵三元向来狂傲自大,人又实在比他高明,特意坐在醉人旁边,料知有意,也许对方多半早被看破,相隔这近,如其开口,必定怪他冒失,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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