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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说话的几个一则平日迷信颇深,只比众人稍微明白,刚发觉一点真理,心中不平,恰巧来这一雷,便全吓倒。就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转念一想,在人屋檐之下,只有低头,何必遭恨吃亏?那些迷信最深、把死人所受惨祸归之前生作孽今世报应的,听这几人一说,早就在旁连呼罪过,又因此时无处栖身,只有所立一尺方圆之地,如何得罪人家。这许多人都无知识,有两个领头发话,立时群起而攻,不特不怪和尚势利,都想讨好。要将那些人赶出去,以免得罪神佛,连累大家。经此一来,吓得这有限两人也都不敢开口。

  如非大家本乡本土,口说便宜话,谁都不肯发难结怨,先说的两个口气温和,没有应声附和这些人厉害,对方不敢开口,风雨雷电越来越凶,再一想到自身也在灾难之中,就能保命,转眼饥寒就要到来,也就罢了。跟着接连几个迅雷虽未落在院中,照样震得山摇地动,正殿屋脊也被震塌一角,吓得人心惶惶,一个个愁眉泪眼,鸦雀无声,连方才喧哗争挤、号哭怨叹之声全都吓了回去。小和尚几句话把众人震住,无一人再敢开口,得意到了极点,先向老和尚报告,说他们这班土人吵得太不像话,全被这一雷吓倒;一面表功,说他如何能干。不料老和尚闻言,反倒眉头一皱,吩咐不许多事,对他们还要和气一点,一面去看地窖封好没有,万不可露出大窖中藏有粮食,你们今夜的地铺便铺在上面。小和尚一心逞能讨好,见师父不曾夸奖,心中不满,觉着东小院那位贵客出手大方,又通情理,抽空溜来告知。

  李善此时已然大悟,知道这许多人各有各的境遇,所趋不同,各为自己一面着想,又无什么知识,休说善良的人不能怪他,便是那些好恶之徒十九也是处境造成,只要先将真理求得,细心研讨何以致此的原因,一面分别劝说诱导,先使看清事理、利害轻重,有了知识,然后告以目前形势,如何去取力作,最后团成一个整的,以备随时应变之用,务使好的更好,公而忘私,勇于任事的更出死力,坏的走向好的道路,互相激励感化,逐渐发挥他的能力。

  自来好恶之徒不是聪明才智之士,便是强毅多力、胆大心细的人,照他本质来说多是有用的人,比那些善良庸懦的还要得用,只是本身境遇不良,国家教化不善,朝政失纲,才造成他的罪恶。真正生具劣性、专喜损人利己、阴险贪残、执迷不悟、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极少。尤其是这农村中人如能虚心谨细因势利导,不畏艰苦加以教化,使其彼此之间没有隔膜,去掉他原有自私自利之念,舍旧从新,便可团成一片极大力量,使知先为公众出力,结果所得利益仍是落在自家身上,阴受其福,先公后私,才能根基巩固,永受其益,永无侵害争夺不公不平之事,按照各人智能大小、出力与否来享所得,一经成功,便是与日俱进,越来越好。

  如其先私而不顾公,即便一时侥幸,仗着心思灵巧,偷窃抢夺,暂时得到手中,休说外惭清议,内咎神明,清夜们心无以自解。众人贫苦,多灾多难,我独拥有财富,也享受不长,一旦败亡,比谁都惨。今日灾难便是榜样。与其万人咒骂,众心恨毒,到头仍是不保,如何同心合力,连人带财全数拿出,大家团成一片,将这早晚必要发生的水抵抗过去,善后事完一同平均分配,努力耕作,使大家变为好人,相亲相爱,安居乐业,岂不是好、自来众志成城,一人心力有限,众人见识无穷,那力量之大更是出奇。

  我既打算抛弃得否尚不可知的浮名虚利,借着这场水灾,为人民做点实际的事,初到北方,风土人情、河流水性以及形势利病,除却以前所看那些河渠水利诸书以外毫无所知,纸上空谈,更不知其能否合于实用。这样危险重大的事,凭我一二人,便和愚公移山一样,硬要将它推动,决不可能。我既有此雄心苦志,欲以虚心毅力将其战胜,第一件重大的便是人力。没有人力,不得人心,便有亿万金银也办不到,何况身上共只二三百两银子。

  可见人既如此,关系重大,多一个好一个,如何为了他们境遇知识不同,有了贤愚善恶之分,还没有用心诱导研讨,设法团结,便加鄙视?心意打定,先把所见的人完全看作一样,只有怜借同情,已没有厌恨。闻言听出老和尚还有藏粮,心中一喜,不和小和尚多说,夸了两句聪明,以后还要用心思去想,谁的理对,便照他做,还要高明得多。小和尚得意而去。

  李善先前想了许多事,只觉此时最要紧是粮食,难得蛮牛想到,不知那根金链条能换多少?辛良身边虽有二百多两银子,走时命他多买,不知听见没有?难得老和尚有此存粮,就是不肯拿出,有了东西总好想法。正在寻思,忽听庙后又是一声迅雷,分外猛烈,震得窗榻乱响,甚是惊人。猛想起蛮牛、辛良去了好久未见回来,这样大的狂风雷雨,山脚一带平地水深数尺,就买到粮食也难运来。

  方才进庙时忙着避雨,也未看清全山形势,听小和尚说得那么厉害,连人均被狂风刮跑,不知他二人有无凶险,心方一急。二娃、三娃先在担心兄长,隔窗向外张望雨势,几次想要出去探看,均因风雨太大,被李善劝住。迅雷之后,隔不一会空中还在雷电交鸣,响个不住,忽然同声喜道:“雨已不落,风还未停,我看哥哥和辛大爷来了没有?”

  说罢,二娃先往外跑。三娃也要跟去,被李善劝住,说:“你年纪太小,前面庙墙年久失修,这样大风,何必都去?”

  雨声才住,小和尚忽然如飞跑进,说:“方才那两位施主业已冒着风雨坐船赶来,船上装满粮食,快到山前,不知怎的将船停住。方才那位穷施主冒着风雨冲上山来,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去抢粮食,说是诸位施主买来,准备大家吃的,但是听他的话,谁要乱抢,当时打死。有两三个地痞子欺他不是本地人,抢上前去,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被他一人一掌全数打倒,我们又在一旁恐吓,方始无人敢闹。

  本来那些穷人看出水灾已成,生了恶念,打算依仗人多,先吃我们和尚存粮,又因夜来没有睡处,要抢庙中存草,不问什么施主定好,除菩萨面前不敢放肆而外,是地方他们都要占据,其势汹汹,蛮不讲理。内中一半带有粮食的正向他们劝解,乱成一片。老方丈正在担心,不料这一船粮将他们一起压住,谁也不敢再闹。这里原是一座大庙,由山顶到下面共有三座殿堂,都是一家,香火甚好,和尚也多。

  十年前一场大水,将山下庙房冲倒,老方丈用了十年心力,至今还未修复,要被这些苦人一闹,当时便可拆光。现在老方丈已命他们选出几个有力气的,乘着雨止,赶到半山,先将以前用的几口大铁锅抬来,再将近年堆积的旧木料连同新收买的芦柴取来,在庙前后平地上搭下两个大茅棚,埋锅升火,好做吃的。现在这班苦人已把新来二位施主当作救命菩萨,感激非常。老方丈因恐惹出土人造反,惊了施主,没有禀告,自作主意,命我来向施主请示,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李善一听,蛮牛、辛良居然将粮买来,明知和尚惟恐土人暴起,抢他所有存粮,慷他人之慨,去做好人,还要借口人多,恐吓自己。这些粮食本意救人放赈,不过方才匆匆,没有想到这场风雨会成巨灾。蛮牛机警,发动在前,此时业已想好许多主意,先将人心稳住,借和尚的口结下好感也是好的。正要赶出相助,老和尚已推门而入,含笑合掌,连说:“施主功德无量。”

  李善知他隐身门外偷听,看出自己心意,没有怪他擅作主张,乘机恭维,笑说:“我坐在这里有何功德?这事全仗高、辛二位。我想到前面看看,老方丈同去可好?”

  和尚笑说:“贫僧虽是会点计算,并非真个势利。此时人心浮动,这班土人多不知好歹,他们把施主看得极重,最好不要出去,装点势派出来,非但要少好些烦恼,便是这场善举也可圆满。施主对人过于心好谦和反有害处,不是贫僧世情,这里面实有好些道理;否则,好事做不成功,弄巧还要受他们的恶气,这是何苦来呢?自来善门难开,像高施主那样就好,一言不合,举拳便打,打完再许一点甜头,谁不听他?不分吃的,还是对头,软硬俱都难得,句句把高施主捧在高处,使得他们又感激、又害怕、又欢喜、又不敢乱吵乱闹,这才好办。你如出去,他们见你好说话,一点威风没有,你喊我吵,他抢我夺,好事做不成,一个不巧便打起来。”

  说时,暗中察探对方辞色,好似不以为然,来人如此慷慨好义,同伴大小五人穷富长幼都有,全都机警胆勇,手快心灵,想得周到,并还带了许多金银,那两匹马先是从未见过,接连命人细心考察窥探,始终拿不定他的来历,不敢怠慢,忙又改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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