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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忽见店伙进来,站在一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方问何事,又听门外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件黑布衫,身材甚矮,却生得浓眉大眼,目射金光,凹鼻阔口,两颧微耸,颔下一圈长才寸许的络腮胡子,貌相奇古;女的却生得玉立亭亭,丰容盛需,肤如凝脂,一双凤眼隐蕴威棱,貌相甚美,偏带着一种英爽之气。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方要询问来意,猛一眼瞥见黑衣人腰间系着一根丝绦,上挂短笛,乌光铮亮,似是铁制,心中一动。暗忖:“游武师说江湖上常有异人,出门在外必须留意,犯而不校,诚敬可以远害。”

  忙即起立,赔笑让座。未及请问姓名,旁立店伙既不愿得罪这类怪人,又恐贵客发怒,正在两头为难,不料一位贵家公子如此开通,忙先赔笑道:“这二位是东厢客人,因今夜大风雷雨无法上山,知相公无什客伴,特来请教,还望包涵,小人给你请安了。”

  话未说完,女的突把脸色一沉,微愠道:“这是我们自来,与你何干?要你赔什小心!各自上别屋去,没的在此惹厌!”

  店伙诺诺连声,仍不肯走。

  李善因在途中劳顿,急于天明之后往寻文珠,有此不速之客心自不快,后见二人神态举止和那一身装束均非寻常人物,心又一动,忙即含笑拱手道:“名山游赏尚未登临,旅舍秋灯又逢风雨,正苦独酌无聊,忽有佳客惠临,幸何如之?不嫌剩酒残肴,且共一醉,俾得畅聆雅教,不知能赏光么?”

  女的闻言微哂,刚开口说得一个“我”字,黑衣人已摇手拦道:“此君果非俗士,大可一谈,我们扰他两杯罢。”

  随同坐下。店伙见状才放了心,连忙添上杯筷,退将出去,往催热菜。李善见他行时暗打手势,将阿灵调了出去,越料来客是江湖上人,自恃武功,也未放在心上。跟着,店家、书童拿了酒菜一同走进。李善退向主位,由店伙撤去残肴,换上酒菜,请客上坐,来人也不作客套。正要请问姓名,黑衣人手指阿灵笑道:“尊管小小年纪,随着兄台数千里骑马长征,难得他马骑那好,连日当已劳累,却遇我们这样恶客,岂不扫兴?兄台尚且脱略形迹,何况山野之人?仍请同坐如何?”

  李善自然不肯,说:“小童在那边吃是一样。”

  阿灵也说业已吃饱。来人未再勉强,坐定以后,互询姓名。

  黑衣人答说:“姓宫名方平,此是舍妹宫琼华,因见兄台骑有两匹龙驹,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马尚如此,主人可知。正值风雨凄清,客馆无聊,耳目所及无非市侩,本有求友之心,想起深夜不便惊动,又恐明日萍踪无定,失之交臂。正和敝友田四兄闲谈,眼前佳士难得,何况富贵中人?忽听尊管说起沿途所见庸脂俗粉,鄙薄稍过,舍妹幼遭孤露,从小娇惯,虽然心迹无他,每喜意气用事,尊管所说均是路柳墙花,不能与良家妇女相提并论,终有一笔抹杀之嫌。只管话由尊管出口,兄台未置可否,但是言为心声,兄台如不过于厌恶,不会这等说法。

  后又说起兄台守身如玉,江南山明水秀,惯产佳丽,毫不关情,却在数千里外飞骑奔驰,追一素未交谈之人,仿佛人间世上只此一人是国色天香、南威西子,余者不论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全都视若粪土,尤其是对北国佳人更存偏见,心中不愤,动了稚气,非要和兄台一谈不可。小弟父母早亡,只此一妹,放纵已惯,无法阻止。又恐无因而至,易惹嫌忌,只得陪同来见。不料兄台果然人品出众,迥异恒流,便那豪情雅量也是我辈中人,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所能梦见,如此奉扰几杯,便聆雅教。兄台和尊管长路奔驰,已多劳乏,深夜登门,固是冒昧,所幸暂时虽然惊扰,不近人情,他日或许能为兄台少效微劳也未可知呢。”

  李善闻言,先觉方才的话乃是书童所说,与我无干,来人偏是深文周纳,硬栽在自己身上,心中好笑。后来一查对方口气,分明自己来历和此行用意全都知道,越想越奇怪,意欲沉静相待,先不开口,看他还说什么。话刚听完,宫琼华一双秀目自一入座便注定在李善身上,见他朝乃兄静听,全不理会自己,好似有气,冷笑接口道:“三哥,自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只管唠叨做什?”

  李善见琼华貌相甚美,只是眉目之间另具一种英气,不似文珠温柔,料是江湖异人,暗忖:“这两人口气,不是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就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弄巧还是心上人的朋友都不一。定,怠慢不得。”

  为想探询对方是否文珠之友,不由精神一振,连方才疲倦也都忘掉,忙向琼华赔笑说道:“小弟为听令兄高论,致多简慢,望勿见怪!”

  琼华见他执礼甚恭,人是那么英俊安详,本来负气要走,由不得又坐了下来,微笑说道:“我自知庸俗女子,不值仰攀贵人,时当深夜,无故扰人睡眠,虽然你寻那人明日不会见到,这雨也不会住,到底孟浪,请自安置,愚兄妹暂且告辞,改日再相见吧。”

  李善忙拦道:“小弟此时并不疲乏,难得一见如故。雨夜无聊,正可奉陪清谈。既蒙惠教,如何便去?”

  说时,瞥见阿灵站在来客身后暗打手势,不令留客。李善急于探询文珠,也未理睬。

  琼华来时原有愤意,见人以后怒气已消了一半,后见对方那等豪爽英姿,人又温文尔雅,气度高华,冒昧登门,竟以佳客之礼相待,辞色更是谦和,休说素有嫌怨,便有不快之意也自化为乌有,想起来时其势汹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因恐对方轻视,原是故意这等说法,本无行意;及听主人挽留,愤气全消,笑答道:“我知李兄此行不易,愚兄妹和贵友虽无深交,也有一点渊源。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对于李兄虽无恶意,先也不会知有此事,毕竟于你有损无益。

  适才途中听说有一少年主仆,骑着两匹千里马早夜奔驰,沿途打听贵友可曾经过,心中奇怪。落店时,家兄正在门前,认出此马主人,再把途中所闻向我和田四兄一说,才知得一个大概。跟着便听尊管发那议论,觉着李兄主仆轻视北方女子,一时不平,想来理论,就便看看关中请侠所赏识的是个何等人物。不料李兄虽然出身世家,竟无丝毫习气,人更豪爽谦和,令人可佩,但恐高攀不上,扰人睡眠,意欲告辞回房。双方素无嫌怨,蒙以客礼相待,不嫌冒昧,也颇愧感。视李兄这等人品,所愿如能成功,委实一双两好,少时回去必与田四兄明言,请其置身事外,不再过问。对于李兄固无足重轻,贵友却可少却好些烦扰。

  “此中详情说来话长,愚兄妹虽不肯助人做昧心之事,现已终止前念,但也不愿为了新交便负旧友。好在贵友前途早晚相见,只她不肯上人圈套,李兄必能尽悉详情。我知李兄已然发现贵友踪迹,以为明日雨住便可相见,其实决见不到。贵友如非心高好胜,固执成见,不肯韬光隐晦,无论何处,只在夜间,她那一粒夜明珠非戴头上不可,也可少去好些枝节。她自仙都动身,一路之上均有多人尾随暗伺,自己行动到处皆知,对方好谋却在梦中,我实替她悬心。即以今日之事而论,她在来路已然发现警兆,仍不肯将宝珠藏起;否则遇到这等风雨之夜,正可避人耳目,一到泰山,寻见她那好友,岂不也要省事得多?现时除有一人对她处心积虑阴谋诱骗而外,更有不少对头。这班敌人有真有假,愚兄妹便是她的假敌。风雨住后她必往泰山访友,这两起敌人归途全要遇上。李兄不露面决可无事,到时只一拔刀相助,你帮不了她的忙,自身还要惹出事来,岂非不值?就要帮她,最好过了黄河,等把这班对头应付过去,你再出手,便好得多了。”

  李善听出文珠好似遍地荆棘,危机密布,宫氏兄妹竟似对头一面,虽在无意中为心上人兔去几个强敌,但她一个孤身女子独行长路,跋涉关山,到处尽是虎狼危机,不由得心生悬念。暗忖:“关中诸侠原命我随时留意,暗中助其脱险,听此女之言,泰山之行文珠既有强敌环伺,如何置身事外?只管来人好意,毕竟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即便所说是真,到底无什交情,也不应向其吐露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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