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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十九、浩劫庆余生,绝巘悬身惊逢兽阵

  双珠心细机警,想好主意之后,因觉雾气迷目,越来越浓,离脚底两三丈一点也看不出。上来先将衣包连兵刃暗器斜绑肩后,将破皮带断成两条,绑在脚底藤鞋之上,再用套索打一活扣,挂住石角,翻到下面,手脚用力,攀附崖石,缓缓往下降去;觉着并不难走,精神越振,忙将套索取下,沿途摸索。降约五六丈,觉着崖势内缩,心正愁急,忽然发现左侧一面山石错落,高低齿立,忙往旁边移去。

  为防万一力竭,改用套索挂住石角,悬身而下,降下一段再行倒换,没有石角可挂,再手脚并用,附身而下。似这样,仍费了许多心力,才下有三四十丈。雨却大了起来,晃眼之间,周身业已湿透,天也越来越凉,方想:下面不知多深,何时才能到底?脚底忽然碰着树枝。初意这类千年古木,最高的不下二三十丈,此时刚触树枝,离地尚远,不过有了实地,总好得多。心正寻思,空中又在雷鸣电闪,眼前接连亮了几次,电光过处,不禁大喜。

  原来末次地震猛烈已极,非但大片地面陆沉,好些森林连经巨震,上面树幕多半断裂,再经未次巨震,峰脚这一大片,有的齐中断折,有的连根拔起,东倒西歪,横在那里。内有好些,连枝带叶竟全数不知去向,只剩一株秃干,整齐如削。有那陷入地心深处的,吃大量崩倒的山石一压,连影子都看不出。上面只是一片沙石夹杂的平地和土堆石阜,峰下本来前后左右形势不同。右侧一带都是乱树堆积,因是树大枝繁,离地最低的也有十来丈高下,乱糟糟挤在一起。休说在内行走,上落都难。

  双珠降这一面,地势再妙没有,先是森林整片陆沉,跟着山崩地陷,将其压没,地方又大,共只峰脚稀落落零乱散列着五六株断树,本来横倒在地,有的半截业已入土,余者所有森林均压在地面之下,只剩大小几丛树枝没有掩完,和野草一般,由石缝土隙之中伸出地上,电光一照,看得逼真。峰脚不远还有一个大石凹可避风雨。

  双珠由万分艰难凶险之中脱身出来,有了安身所在,这一喜真非小可!一路风吹雨打,人和落汤鸡一样,周身雨水淋漓,幸而来时准备得好,衣包外有油布。南荒炎热,双珠姊妹喜洁,所带换洗衣服有好几身,空山无人,可以随意,外面又有断树,真个冷时,还可生火取暖,崖凹虽只丈许来深,宽却三丈以上,下面地势比峰顶又大得多。忙用宝剑斫了两根树枝,点燃照亮,藏起灯筒,把湿衣脱去,换上干衣,先在洞中避雨。

  坐了一阵,忽想起方才大震,死人尸骨满空飞舞,虽非妹子所去一面,雾气太浓,山前那片森林不知是何光景,他二人是否脱险也不知道。此时剩我孤身一人,独处空山,形影相吊,前途还不知作何打算。经此巨变,楠木林地形必有变化,那两位异人此去能否相遇也难预料。这样艰难危险的高山森林,进退皆难,便能觅路前进,森林中的毒蛇猛兽先就难当,何况道路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愁急伤心了一阵,忽又想起那人骨骷髅锁钥和那地图关系重要,方才换衣时忘了留意,不知可曾失落?一搜湿衣,哪有影子!方在叫苦,回手一摸,骷髅信符仍挂颈间,地图却未寻到,后来想起昨夜被双玉拿去,心才稍放,人也疲极,逃时匆忙,枕席铺盖均在飞泉崖顶,不曾取下,随身宝剑暗器之外,只有一个包袱,内里包着几件单夹衣服和针、线、刀、剪等零星用具。

  真个奇迹!那么强烈猛恶的地震,双珠宛如一叶孤舟飘荡在万丈洪涛,无边大海之中,最激烈时,眼看数十百里方圆的山峦石地和那好些天走不完、互相纠结、黑压压不见天日、又高又大的前古森林到处东崩西塌,相继陆沉断裂,瞬息之间陵谷变迁,顿失故态,景物全非,无论有生无生之物,通体化为劫灰。她一孤身弱女,于万死一生之中,寄身在那仅有未断的百丈危峰近顶削壁咫只之地,非但保得性命,人也不曾受伤。妙在别的地方人畜生物、山地林木纷纷毁灭,无一存留,她却只毁了一身衣服,人并未伤,连那附在衣包上面的水葫芦都是完好无缺。

  双珠事后想起,当未次地震以前,如非心中悲愤太甚,想起父亲平日常说鬼神渺茫,有名无实,乃是历代相传愚民之谈和一些无知之人的偶然迷信,并非真有其事,可是数千年来为此一念迷信,所糟踏的人力物力、生命财产,简直大得不可数计等语,因而激动悲怀,心生愤慨,把满腔不平之气一齐向空发泄。事有凑巧,刚刚骂完,地震忽起,跟着又是雷电怒呜,声势比前更加猛恶,这时只要稍微心慌胆怯,意志不坚,误认冒犯天神因而降罚,心牛恐惧,往前跪拜,没往后面崖下抓住石角,死力防御,早由峰顶往下滚落,粉身碎骨,哪里还能活命!当雷鸣地震之时,未始不觉天威显赫,刚刚骂完便是发难,事情无此凑巧,心中动了一下。只为从小便受老父熏陶,无论何事,均要寻到真凭实据,合乎情理,对那渺茫荒诞,说不出所以然的,决不相信。

  转念一想,世上如其真有鬼神,当此石破天惊,地震火发,山林陆沉之际,平日随父行医为善,专心救人,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只对鬼神不肯相信,并无大过,神如有知,像我这样意志坚强、有善无恶的人,正应如我所说,大显戚灵,使我三人和同行八十壮士转危为安,非但可使三个不信鬼神的好人对它生出信仰,就是宣扬增加它的威信,也是合乎那福善救苦之旨,它却毫无响应。以平日所闻谎话所说鬼神威力之大,像我这样一个孤身少女,要我性命,真个弹指之劳都可不消,何必费上这样大事,闹得天翻地覆!我在地上滚了一阵还是好好,并不曾死,哪有这样情理?因此意志仍未摇动,只管拼性命抓紧石角不放,一心一意仍凭运用自己的力量脱险,并未引起急难呼天,临危求神,胆怯侥幸的心理。结果还是靠着自己胆勇机智,于干重危机之中保得全身。可见平日父女三人和路清的议论见解一点不差,鬼神虚妄今已得到证明。

  再往深一层说,此次脱险回去向人谈起经过,那些愚人以为我能死里逃生,均是平日人好,天神鉴怜,暗中默佑,只重我的善行,不计较我那狂妄无知、读神之罪,却不想像我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一经皈依,永不摇动,比一般愚人要好得多,而我父女处世为人,自信有功无过,每日所接待的病人苦人又多,只是不信鬼神。神既要人相信,这样心志强毅的善男信女,一个可抵千百个,当然越多越好,度得一个,非但减少许多抗它的人,并还增加许多威信,如使信仰皈依,心志必比抗它还要坚强,此后必借着行医之便,以自身经历到处为它宣扬德威,这是多大力量!

  不过要有真的威灵,用实人实事助我出险,不是鬼话连篇、虚声恫吓所能办到而已。明明有了显灵机会,偏是无力施为,而我所见只是天地间应有的非常之变,根本没有鬼神,何处发挥它的威灵奇迹?可见并无此事,而数千年来,为了民智未开,积习相沿,一班愚夫愚妇迷信心重,能劝得明白的并不甚多。最可气是讲真理他们说不过,偏是不听劝告。起初以为真理可以服人,真凭实据的道理,为何听的人信否都有、内有好些偏是那么固执,是何原故?

  直到出走前数日父女夜来谈论,说起当日外方赶来求医的那些苦人,双珠方始醒悟:人们迷信鬼神,全是为了衣食不周、所求不遂而又受到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重压,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这班人大都无什知识,只知盼望未来好运,存有侥幸心理,偏生他那处境落在下层,休说再上一层不能达到,便是中间,也有许多人的重压阻力,便有智力也无从发挥。眼看都是一样人,而等第处境、富贵贫贱相去天渊。人家骄奢淫逸,还要常发凶威,随意欺人,自家终岁勤劳,愁衣愁食,血汗已枯,还要受人鞭打欺凌,常想改善自己生活,却想不出丝毫道路,不得不把满腹热望寄托在渺茫之中。这等制度和人民处境,鬼神之道业已应运而生,与之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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