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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少年心性,本来想学路清的样,后将双珠暗中看上,心生痴爱,于是格外巴结,大卖力气,想先取得南洲欢心,再托田四、路清代为求说,许他空闲时节随同学医学武,因此无论耕种和各种杂事,无一样不尽心尽力。只为来日尚浅,只管苦恋双珠,惟恐被人看破,后又听说恶霸求亲受创经过,知道南洲父女虽与别的汉人不同,没有男女之嫌,全都大方随便,言笑无忌,人极光明正直,最恨没有品行的人,便是路清和双玉,虽似男女双方有了情愫,并未明白表示,也从未单独走开有什避人行动,路清能得南洲父女看重,便由少年老成之故。

  仔细观察之余,觉着对方表面上比别的女子容易接近,真想亲近,反比寻常女子更难。他父女虽无贫富之见,但都那么机智高明。第一是要两厢情愿,先得她的欢心,再说人家这高本领,也要配搭得上,自己哪一样都不够,越想越难,平日言动也越谨慎,心中却是爱恋已极。麦收之际,田里正忙,虽有几个邻家约好互助,到底不能分身。双珠事忙,又难得回来,惟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南洲得到病人送来的饮食,命人喊去同享,可以乘机谈上些时。这类机会偏又不能常得,实在相思无法。

  前数日,双珠回家,换了一双新鞋,旧鞋不曾弃掉。人走之后,赵乙便把它当成宝贝一般藏在枕边,事情一完,便将鞋取出,抱在怀中,自言自语,又亲又说,和疯了一般。为防被人看破,这类事开头都在夜来安卧之时,日里偶然相思太甚,取出把玩,也都将门关好,所居又在半山崖上,本不至于泄漏。偏巧这日收割完毕,因累了一天,明日便要打麦,忽然想念双珠,连澡也未洗便赶回屋去,把门关好,照着旧例先把手洗净,再将鞋取出,拿在手上又亲又看,低呼:“双珠妹妹,你真太好,我虽爱你如命,但我不配做你丈夫,也不敢有梦想,只望终生做你奴隶,几时能够不种这田,和路清一样老守在你的身边,帮你父女救人做好事,我再学会医病,一辈子不离开一步,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床上发痴,忽然天阴,看出快有风雨,恐将场上所晒的麦打湿,忙往收拾。走时心慌,鞋子放在床上,到了崖下想起,以为屋中素无人来,又当风雨将起、人都忙着收拾之际,想收拾好了再回去。崖上竹楼,原是上下两层,前后六间,后楼通着一座天然崖洞,料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就有人来,走过必要呼唤,不会舍却必由之路绕道上崖。先未理会,及至到了场上,匆匆把麦收拾停当,正在扫那残余麦穗,偶一回身,猛瞥见二女已由身旁不远田岸上走过。地上已有雨点,二女走得极快,一望而知是由崖上下来,往谷外走去。两姊妹平日对人和气,偶然回家,相见必要慰劳,这次竟会由身旁走过,不曾招呼,连喊数声,也未回顾,竟是有心不理。

  想要追去,刚奔出不远,回忆前情,忽然警觉,知道自己背人把玩旧鞋业的轻薄举动已被看破,必是二女暗中回来,人在里屋窥探,自己只顾想念大切,进门只洗了洗手,便取鞋出把玩,没想到后屋有人,致被看出。心已急得怦怦乱跳,愧悔非常,再看人已走远,无法再追,雨已下大,麦场也打扫干净。匆匆放好用具,赶回屋中一看,床上旧鞋已失踪,桌上却放着一块卤猪肉和一只斩成两半的熏山鸡。不知那鸡本是卖残的两个半只,恰巧大小相称。南洲父女怜他劳苦,当日病人较少,借着二女回家取药之便带往犒劳,并非故意斩为两半。赵乙却生误会,以为双珠有意警告,并还生出恶感,对他轻鄙,照此情势,分明从此绝望,永无亲近之日,不由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呆在当地。当夜急病,卧倒床上。

  南洲得信,命双珠往看,二女均托故不去,南洲也未在意,亲往医治。赵乙原是一半心病,一半感冒,南洲医道甚好,赵乙见他亲来看病,辞色还是那么诚恳亲切,心中稍安,只病了两天就快痊愈。中间路清、田四抽空看病,赵乙几次想要探询二女回去可有话说,均不好意思开口,后来看出田四没什心眼,又正帮他打麦,昨日与他约定,田里事完,请到崖上一谈。田四知他脾气,因南洲说用力气的人决不可带病做事,必须痊愈之后始许动手,便说:“你如听我们老东家的话,事完便来陪你。”

  赵乙应了。田四热心,人却粗豪,忘了小江楼当夜还要制药和路清的约会,田场事完,回到崖上。赵乙和他谈了一阵,探出二女那日回去毫无表示,只说东西送到,见要变天,赵乙哥人在外屋正往下面收拾麦子,未及喊他,拿了药便赶回来,并未提什别的,虽然放了点心,想起前事仍是不安。

  少年人发生情爱,满腹心事无处倾吐,往往苦闷已极,巴不得有一心腹至交和他谈个几日几夜,才对心思。哪怕对方业已听厌,他还是自得其乐,说之不已,一点都不觉得。所问的人,再要与所爱的人相识,常在一起,或能因此探出一点虚实动静,更把这人看重,最好追根问底,只管探询下去,一步也不离开。赵乙对于双珠,便是初恋头上梦魂颠倒之际,自然不以例外,何况田四是他好友,双方又均因南洲父女对于路清格外看重,自愧弗如,心中有点妒羡。两意相同,本来容易亲近,赵乙的嘴又巧。田四粗人,不知他怀有深意,受了恭维,越发投机,竟将路清前约忘个干净。

  后来想起,见天时已晚,赵乙再一苦留,心想熬制药膏本是路清的事,与我无于,赵乙孤身无伴,病又刚好,此时回去,药已制成,反正帮不了什么忙,近日添了两个伙计,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一把抓,东家又曾再三嘱咐,说赵乙人好,少年勤谨,平日耕作劳苦,必须多加照看,非要等他真个复原不令做事,乐得在此陪他一夜,明朝再帮他做上半日,索性把这些麦子收拾停当装人囤内,过午回去也不至于误事。主意打定,答应明朝再走。

  赵乙自是高兴,借着连日月色清明,谷中到处杂花争妍,兰惠盛开,馨香扑鼻,风景清丽。赵乙平日又善积蓄,主人宽厚,样样随意,崖洞中本存有好些美酒和隔年制的熏腊,为想款待田四,特意取了一块腊肉,采了一些菜蔬豌豆,连煮带蒸,做了几样菜,又装了一大壶酒,一同走到下面溪边,相对饮食,边吃边谈。

  田四正说南洲父女如何好善好义,肯帮人忙,对人如何宽厚。路清初来时衣不蔽体,形容消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共总不满一年光阴,非但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人也精神起来,最得意是,南洲当他亲儿子一样看待,还学了许多本事,固然他人聪明,真肯用心,知道发奋争气,要不遇见东家这样好人,如今还不是一个放牛娃?至多和人家做个长短工,比牛马都不如,每日累得连气都喘不上一口,所以我们弟兄应该知足。赵乙听田回虽对路清有点眼红,并无忌恨之意,便说:

  “自己过到这样日子原该知足,无如年纪轻轻,应该和路清一样,多少做点事业,才不在活一辈子。不遇见这样好人也罢,好容易有此良机,随便错过岂不冤枉?每日为此愁急,老想和东家去说,我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跟着学医救人,多学一点本事,他父女也省点心,不致这样劳累。只是新来不久,不敢开口。田四哥和我这样相好,还望你随时帮忙,成全我这点志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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