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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因桑老人不愿被人看见,所行都是偏僻小径,相隔颇远,那些村庄又都结寨自保,聚居在内,虽有守夜巡逻的乡丁,都抱着无事最好,轻易不肯树敌的心意,明知深夜急驰决非常人,一看出是路过,乐得装不看见,就这样,沿途也只遇到两处有人,四人走得又快,双方相隔最近的也有十来丈,遥闻呼哨之声,侧面寨墙上刚有十来人探头,升起一盏红灯,人已跑出老远,对方灯也落下,并无一人追来。至于散在田野里的土房茅舍更是东倒西歪,休说人影,连狗吠之声都未听到,沈。姜二人看出年景荒乱,盗贼横行,大片田地不是荒废无人耕种,便是忍苦挣扎,日里成群结队远出种地,劳苦上一整天,太阳还未落山便呼儿唤女,全家避往所居上城石寨之中,长期受田主和为首几家富翁的压榨,度那漫长苦难的岁月。

  正在互相慨谈,心生怜悯,桑老人一算途程,笑说:“再走一段便是康家场,虽还未到前夜船上所说那些有联庄会的所在,也算是个鱼米之乡。它虽孤立在四面都是水旱两路贼巢的平野之中,因那主人是个退休多年的武官豪绅,上辈点过翰林,本来老的就喜结交江湖中人,这两个小的更和绿林中人公然交往,去冬听说并还拜在吴枭门下,常时进贡,一面却与附近贼党通气,坐地分赃。康家子孙又多,文武两途全都有人,方法想得更妙。左近田地均他一家所有,种田的人虽然终年勤劳,连到冬天都要代他轮班做事,或是造船造屋,不得休息,到底还能换得一同苦饭,比起那些抽干水塘捉鱼的土豪恶霸手下的种田人还算好的。

  为了收买人心,好骗这些无知可怜人多出死力,保他身家,平日嘴甜已极,一面拿那些死亡逃散的人来吓他们,一面再立上乩坛,假托鬼神,造些谣言欺骗土人,说他弟兄天神下凡,谁要没有忠心,对他背叛,必有天灾,再用小恩小惠加以笼络,表面决不许他手下恶奴任意欺压,犯了他的忌恨便难活命,稍有空闲便教众人习武,专一奖励他们抢夺侵占外人的财物土地,用心十分好巧。周围虽只数十里方圆,简直成了这里的上皇帝。少时便要走到,地比来路肥得多,你只看那一片庄稼和种田人那么出力,必当这里是片乐乡沃土,决想不到那许多种田人所受冤苦欺骗。

  这也是件大不平之事,不过这些半贼半绅的土豪恶霸均与吴枭通气,人多势盛,不将首恶除去,冒失下手,反使那些苦人更多灾难。我已留心两年,只知他的势力甚大,水旱两路盗贼俱都通气,财产之多不可数计,可是至今还未访出他那身后最倚靠的贼头是谁,何以这等骄狂自恃,为所欲为。再说我已年老,贼党人多势众,不遇见二位贤侄以前并无善策,只想打听出一个真相,以便遇见机会除掉一个是一个而已。前面就到,天已快亮,我们走这一路无什人家,难免引起对方疑心,好在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如其有人盘问,由我一人上前回答,你们三人多少留点心,只在打尖之时不要露白,就是有人生疑,仗着这一带常时走动,来去两面均有熟人,稍微一提也过去了。”

  说时东方已有明意,四人正由一小山顶上翻过,刚升到山顶,还未下去,老远便见前途现出大片原野,阴沉沉雾影笼罩之下到处都有人影往来闪动。姜飞从小孤苦,生长田间,由不得喜呼道:“果然这里有好大一片庄稼,大哥,你看它长得多么茂盛呢!”

  沈鸿笑答:“二弟眼力真好,相隔这远,天还不曾亮透,雾也未消,我看去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灰黑影子,人却不少,你能看出种的是什东西么?”

  盆子接口道:“沈大哥,你这样好人,会不知田里的事么?这一带田野最肥,土人种得又好,什么庄稼都种得有,是这一季该种的东西,不论粮食菜蔬俱都种全,你看那旁麦子业已成熟,快要收获,东边又是大片菜园果林,我们不必走近,老远一看高低大小,就能认出种的什么东西了。这该死的土豪康二、康三法子想得真好,自从上前年被他强迫许多难民开了河沟,这片田地永远不旱不涝,他的收成从此准保一年比一年好将下去。

  他那年兴工时正当农忙季节,他不舍得叫手下佃工误了农时,减少他的收成,山水又大,低的地方业已淹没许多,这厮假装行善,引来许多年轻灾民,每天只给两顿苦饭,说好工完总付,还有犒赏,打发人家回乡,结果他将做工的人零星分散,工事一完百般挑剔,暗中支使手下佃工将那大群难民打跑,一个钱也未给,还死伤了好几个,他却坐享现成,真个万恶已极。”

  桑老人闻言,恐被外人听去,刚刚低声喝止,忽然瞥见一个穷汉由来路山脚下绕山而过,土山不高,四人还未走下,那人业已背朝下面田野走入侧面树林之中。上来时不曾留意,及至快到山脚,朝阳已由地平线上露出半轮,晨雾渐消,才知天光大亮,只为天阴多雾,不曾看出。忽然想起那人来路山脚一带横着一条山溪,土崖壁立,并无道路,双方相隔这近,如由山那面转过,上山以前凭四人的目力断无不见之理,并且这一带的土人均是短装,那人穿得虽然破旧,却是一件长衣,像个落魄文人,再一细算道路远近,竟比自己还快。因前面人多,虽曾嘱咐三小弟兄不令急走,走的却是下坡,怎么也比寻常要快得多,何况老少四人脚步轻巧,比那人所走道路近去一半以上,怎会转眼之间便被走入林内,又未见他奔跑,这等快法实是少见。悄问三小弟兄,均说“过山以前未见有人”。

  再看那片树林,虽然绿荫繁茂,行列甚稀,地势宽平,乃是一片桃林,人在里面走动一望而知,竟会踪影皆无,心方一动,人已走到山脚。姜飞正要开口,忽听桑老人低呼“前面有人”,跟着便见道旁两面大树后各有两名手持枪刀、上人打扮、青布包头的短衣壮汉探头张望,姜飞便不再说,老少四人仍照预计作为路过行人,一路随意说笑走将过去,走出两三丈便有一名壮汉迎前询问“哪里来的”,一听桑老人说得极好土音,所寻的人又是尤大椿和前途村庄中一个知名的人,同行又是两个幼童和一少年,就不再多问。四人且谈且行,暗中留意,耳听身后壮汉议论,似说四人包裹沉重,那两个小伙子生得那么白净,一定是个有钱人,身边必有不少红货。

  桑老人想起来时疏忽,沈、姜二人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均有八九成新,人又生得英俊,皮色细白,忘了就在龙眼崖将形貌改变,问童天保讨上一身旧衣,这等装束甚是岔眼,兵器太重,虽然多半藏在腰间,走起路来脚后带起来的灰尘,任是轻功多好,行家眼里也要看出几分,何况每人身上还带有好些金银,照此形势,前途也许有事,不可不防。心中盘算,暗嘱三小弟兄提着点气,不要随便开口。

  沈。姜二人见当地真是一片沃土,道路两旁到处种满庄稼,大群农人正在忙于力作,自己走过多半不曾回顾,不似先见壮汉贼眉贼眼,悄问桑老人,才知这般土人在土豪管制之下每日勤劳,并奉严命,不奉号令不许多事,头一层山口业已渡过,只有离庄六七里有一康前集乃是必由之路,镇上都是土豪耳目,商人经过最是讨厌,尤其带有贵重财物的人,一个不巧被他看中,便难免于暗算,往往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人财两亡,不算希奇。

  地处江边山野之中,三面高山环绕,一面大江,当中一片盆地,相隔两面县城均远,又是两县交界险僻之区,以前有事发生便是互相推诿,成了两不管,何况荒乱年问,地主又是世家豪绅,惟一的土皇帝,官府对他只有奉承,就是寻到死尸,休说地方官不敢过问,便是苦主至多哭天喊地,将死人尸首平安运走,还算便宜,稍不知趣,也许还要饶上两条人命,真个强横贪残到了极点。

  三小弟兄少年气盛,闻言全都愤极。因那地方相隔还有十多里,偏在土豪所居西南,可以不经康家场翰林庄走过,少却许多枝节,路却绕远两三里,中间还隔着三里多长一段难走的山沟,准备到了那里吃饱上路,将几十里土豪盘踞之所横断过去,到了前途山野之中,或向上人荒村投宿,或是觅一山洞,在太阳落山以前便即安卧,半夜起身再往前进,明早赶到孔家湾双方分手,各奔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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