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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神宗自然不肯,后经力求,方允轻车简从,驰驿前往。常湜见减了又减,随行人众仍有五六十人之多,这还是私自作主,没照旨意去办,心中实是厌烦。上来想起泰山、孔林之胜,意欲绕道往游。不料地方官早已得信,知其皇帝爱子,格外讨好,所过之处,官府前接后送,绵亘不断,不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大批人。既觉铺张奢侈,耗费民心,心中不安,又觉游山玩水,风雅之事,此行志在选胜登临,增长见识,寻访山中高人隐士,就便访查民间疾苦。照此前呼后拥,人都不得自由,人民更无一人敢于近前,就有怨苦,不得相见,如何考间?

  最可气的是两件事:听两位心腹武师暗中查访,这一路之上,人民在苛政暴力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压榨之下,已不聊生,怨声载道,而沿途官吏偏在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有那无耻之徒,明明民无尽藏、人有菜色,偏说是政通人和、弦歌不辍。还有一件,便是自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入山稍深,峰崖稍微高峻,这班无能的贪官不说他酒色荒淫,无此精力,爬不上去,却说:“殿下万金之体,不应登高临深犯此危险,万一风雨暴作,野兽出没,受了虚惊,岂不上负我皇万岁慈爱之意?我们当臣子的不能力谏力争,也是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说时仿佛慷慨激昂,如不答应,恨不能以死来争。先还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们,后见沿途所遇都是这些口是心非的无能俗吏,实在气他不过。等到对方絮聒不已,以死自誓,好了装不听见,各行其是;有时心太讨厌,便说:“游山并非恶事,你既如此忠心,仿佛此举不知关系多大,你真照你所说做出一个样儿,我立时回京,不再出门如何?”

  自己原是一句赌气的话,可笑他们话已出口,自会收回,连像平常妇女赌气要挟假装自杀俱都不敢,立时改转口风;脸皮薄的还咬了牙齿陪同前往,累个满头大汗;几个老奸巨猾、脸厚无耻的大官,索性设法取巧,想了种种花样和假话,自己逃去,但恐万一出事无法对待,却令手下小官随同护送,明暗都有。

  经此一来,山中居民早被轰开,一个人也遇不上。就有高人异士,看见自己大队人马游山这等俗恶势派,也早避开,如何能够寻见?连去儿处都是如此。越想越恨,断定照此下去,休说访问民间疾苦,连山也游不成,实在气得没法。少年任性,也未细想,到了河南,游完汴梁,便和豫藩商计,将所带的人留在河南,假托养病,仍照原来心计,只带两个心腹武师,微服上路。先顺黄河入关,饱览西岳、太白之秀,取道秦岭经褒斜栈道入川,游完岷、峨诸山,再改水路,由嘉陵江顺流而下。为防所带的人随后追来,想作畅游,便对豫藩只说要去私访,就便入川,也未明言去处。不料走了不久,王母忽死,照例自要驰驿飞报,催令奔丧。

  常湜这时正在嵩、华二山一带登临逍遥,没有随行臣僚和地方污吏烦扰,觉着心身清快,高兴非常。同行二武师,一名部祥,一名王子端,均是武当派新下山不久的少年英侠,因听小王礼贤下士,为了一桩善举登门求见,因而结交。年纪只大了三五岁,本领虽高,无什经历,官家的事自不明白,本就不耐随从官吏日夜趋奉、酒肉丝竹之扰,巴不得小王离开他们。上来未作主张,反觉小王大富贵中人,居然念切民生,志在山林,实是难得。常湜又是入山惟恐不深,所至流连。等到游完嵩洛,转入大华,部祥比较持重,想起游山日久,小王与官家始终未通一信,又是私自出走,万一朝廷有什旨意,岂不误事?便和常湜说起,欲往探看。

  常湜初涉名山,沿途又交了两个高人隐士,正在兴高采烈,恨不得由此长住山中,不与世接,早把皇子尊荣忘了一个干净,人又任性,这些话如何听得进去?笑说:“我平日和飞鸟一样关在笼内,一举一动都不能随便。所见的人,除了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官,左右老有一群讨厌的人跟着,想在风尘中交两个好朋友都办不到,终日烦闷。好容易得脱樊笼,清静了两三个月,如何自寻烦恼,去惹他们?如今父皇多病,不能上朝,任凭几个太监权臣勾结,闹得天下荒荒,黎民涂炭。

  我年纪太轻,无法挽救,看了空自气愤,途中看见民生疾苦,两次飞骑入奏,音信皆无。可见走时父皇虽有望治之心,无奈权阉把持,受害已深,下情仍是不能上达。母亲告诫之言,果然料中。照我途中所见,早晚非有大乱不可。就这一路之上,为了身带金银太多,便遇见好几次盗贼。如非二兄同行,几难脱身。官道附近尚且如此,边远之地更不必说。想起寒心,真恨不能从此入山不归才好呢。”

  部祥劝他不听,便说:“小王如不回去,我们约好地方,我往一探如何?”

  常湜仍是固执不允。

  三人重又前行,小王既是虚心好友,郜、王二人同盟师执又多,互相引进,交结了不少异人奇士。光阴易过,不觉又过了大半年。这日走到秦岭,部、王二人因听同门师兄说起小王失踪,朝廷得知之后,疑心死于盗贼和虎狼之口,曾经命人到处搜寻。因为官府庸懦无能,地方上盗贼又多,越来越凶,随便敷衍,一直传到四川,访问不出音信,就此成了悬案。王母已早安葬,豫藩和随从官吏全受处分。幸而豫藩常与权阉勾结,只夺了半年俸,连随从皇官也都占光,未出人命。

  常湜出京时因想救济贫苦,曾将神宗所赐金银连同自己私财装了两大箱存在豫藩府中,尚未奏报。部祥探明连忙赶回。事有凑巧,常湜因在秦岭深山之中遇到风雪之险,往庙中投宿,又为贼党所困。蒙一侠女相救,乃青城派女侠虞南绮的弟子杨琼蕤,将他二人救往家中。常湜受伤较重,幸蒙琼蕤由五百里外取来灵药,方始治愈。双方由此发生情爱,成了夫妇。郜祥不知二人途中停留,先往约会之处寻访不见,又往回找,耽搁了好几天才得寻到。

  常湜一听母亲已死,朝廷越发昏乱,悲伤已极。自己日前又聘有王妃,新婚之际,越发不舍回去。本来连所剩金银都不想要,后经男女三人劝说:“如今各藩王府中都是珠宝山积,豫藩隐匿不报,必想吞没,供其骄奢淫逸。听说褒城过去深山中颇多膏腴之地,如今穷人这多,强横者铤而走险去做贼盗,一班安善良民只好坐听官绅恶霸宰割,民不聊生。何不由你写下一信,将那两箱金珠取来,一面救济穷苦,一面觅地开垦,先开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根基。遇到机会,推广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日救世济民心愿。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许多贫苦人民脱离水火,安居乐业,岂不是好?”

  常湜一听有理,便命郜祥拿了书信赶往河南,夜入藩邸投信。

  豫藩人本忠厚,虽起贪心,因部祥话说得巧,语多挟制,不将银箱交还,便要反咬一口说他图财暗害兄弟,当时答应,另外还送了一份重礼,令其转告小王说:“此事几乎闹大,如再回京,必要兴起大狱连累多人,本身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这样文武双全的王妃,终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后没有钱用,只管来要,却是回来不得。”

  郜祥一口答应,讨了一封回信,商好运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后悔,无奈亲笔书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见来人行动疾如飞乌,来去无踪,虽是深夜,也有不少守卫的人,偌大一座王府,并无一人惊觉,想起害怕,只得如约行事。索性人情做到底,银箱以外,又将小王遗留的珍贵之物并在一起,放在后园偏僻之地,将人调开,不许闲人入内。

  郜祥事前早约好几个能手相助,重达几千斤的金珠衣物,次日一夜之间全都装成镖车运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惊人耳目,路上连遇几次盗贼均被打退,费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杨家作根基,到处寻觅开垦之处。后在间中附近万山深处寻到大片盆地,便是后来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交异人奇士连同一些贫苦人民召集了来,一同隐居开垦。不消三年,互相引进,并在江西、湖南两省设下分寨,由诸侠士分途查访,只要心性善良、家道贫苦、无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济,引往聚集之处相待,再由专管的人引其入山。日月一多,居然开出好几万亩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日用之物山中还嫌缺少,尤其盐糖之类,后经众人苦心设计,又发现两处盐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备,器用俱全,并有大量物产可以运往外方贩卖。

  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只后山有一羊肠小径,蜿蜒峰崖深谷之间,入口一带危崖对峙,中通一线,幽深奇险,不见天光,前面又横着一大绝壑。常人决看不出,就能寻到,也走不进。中间既有森林幽谷之险,前面那条绝壑更是无法飞渡。虽有一条索桥,不是一定出入时期,连桥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甬道盘旋曲折,长达九里,到处钟乳奇石,上下林立,歧径又多。无人引路,走进半里,到了第二层关口,不是迷路便要遇险受伤送命。这两条路均有专人防守,设好机关,大片崖石均可移动,随时将路隔断无法通行。可是一到里面,便是桑麻遍野,沟渠纵横,稻田园地一年三熟,到处繁花盛开,香光不断,四时之间佳景无穷。气候又极温和,到了冬时,外面只管风雪交加,内里盆地之中仍是温暖如春。芙蓉花更是特产,比别处要大两倍,到了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灿如锦云。那好处也说它不完。

  光阴一晃许多年,常湜夫妻和一班英侠同隐的人每日领头田渔畜牧、种花打猎、料量晴雨、男耕女织之外,不是登山涉水啸月吟风,便是约了同道分头出外,一面游山访友,一面救济孤寒。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样,几个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为民生利,又要随时出山救济苦人,一班人民感恩戴德,再三力请,说已然劳心太过,不能劳力。无奈从常湜夫妇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强健多力,武勇绝伦,自来就喜亲自动手,躬耕劳作引为乐事,已成习惯,闲居安享反觉难耐。自家应有的田和备荒公田一样,早被人民抢先耕种,只得放下农作,专做有益人民、救济穷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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