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渔 > 闲情偶记·颐养部 | 上页 下页


  有专言法术之人,遍授养生之诀,欲予北面事之。予讯益寿之功,何物称最?颐生之地,谁处居多?如其不谋而合,则奉为师,不则友之可耳。其人曰:“益寿之方,全凭导引;安生之计,惟赖坐功。”予曰:“若是,则汝法最苦,惟修苦行者能之。予懒而好动,且事事求乐,未可以语此也。”其人曰:“然则汝意云何?试言之,不妨互为印政。”予曰:“天地生人以时,动之者半,息之者半。动则旦,而息则暮也。苟劳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则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吾人养生亦以时,扰之以半,静之以半,扰则行起坐立,而静则睡也。如其劳我以经营,而不逸我以寝处,则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则养生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如其不信,试以无疾之人与有疾之人,合而验之。人本无疾,而劳之以夜,使累夕不得安眠,则眼眶渐落而精气日颓,虽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患疾之人,久而不寐,则病势日增;偶一沉酣,则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势。是睡,非睡也,药也;非疗一疾之药,及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兹欲从事导引,并力坐功,势必先遣睡魔,使无倦态而后可。予忍弃生平最效之药,而试未必果验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予诚不足教哉!但自陈所得,实为有见而然,与强辩饰非者稍别。前人睡诗云:“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

  近人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皆书本唾余,请置弗道,道其未经发明者而已。睡有睡之时,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请条晰言之。由戌至卯,睡之时也。未戌而睡,谓之先时,先时者不详,谓与疾作思卧者无异也;过卯而睡,谓之后时,后时者犯忌,谓与长夜不醒者无异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穷日行乐,犹苦不多,况以睡梦之有余,而损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过午,先时而访,未有能晤之者。予每过其居,必俟良久而后见。一日闷坐无聊,笔墨具在,乃取旧诗一首,更易数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年,止当三十五。”同人见之,无不绝倒。此虽谑浪,颇关至理。是当睡之时,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

  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此论睡之时也。睡又必先择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不静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两岐,岂安身之善策乎?不凉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养生之至忌也。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则分别于“忙闲”二字。就常理而论之,则忙人宜睡,闲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犹之未尝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将觉未觉之一时,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见,皆万万不可已者,睡此一觉,未免失事妨时,想到此处,便觉魂趋梦绕,胆怯心惊,较之未睡之前,更加烦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闲则眼未阖而心先阖,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为乐,已醒较未醒更乐,此闲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必欲闲而始睡,是无可睡之时矣。有暂逸其心以妥梦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当行之事,俱当于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则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着落,然后寻床觅枕以赴黑甜,则与闲人无别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紧一关未经道破者,则在莫行歹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始可于日间睡觉,不则一闻剥啄,即是逻倅到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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