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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鬼输钱活人还赌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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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所住房原是写与小山的,小山自知管业不便,卖与一个乡绅。那乡绅也不等出丧,竟着几房家人搬进来住。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可怜产业窠巢,一时荡尽。还亏得父亲在日,定下一头亲事,女家也是个财主,丈人见女婿身无着落,又不好悔亲,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 后来亏丈人扶持,他自己也肯改过,虽不能恢复旧业,也还苟免饥寒。王竺生的结果,不过如此,没有什么稀奇。 却说王小山以前趁的银子来来去去,不曾做得人家,亏得王竺生这主横财,方才置些实产。起先诱赌之时,原与众人说过,他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给杂用之外,净得一千五百两。平空添了这些,手头自然活动。只是一件,银子便得了一大主,生意也走了一大半。 为什么缘故?远近的人都说他数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份人家,又坑死他两条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来。 财主人家都把儿子关在家中,不放出来送命。王小山门前车马渐渐稀疏,到得一年之外,鬼也没得上门了。他是热闹场中长大的,哪里冷静得过?终日背着手踱进踱出,再不见有个人来。 一日立在门前,有个客人走过,衣裳甚是楚楚,后面跟着两担行李,一担是随身铺盖,一担是四只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却像有银子的一般。那客人走到小山面前,拱一拱手道:“借问一声,这边有买货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哪里?” 小山道:“问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买些绸缎布匹,闻得他为人信实,特来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问的姓名与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笔,就冒认了也不为无因。况我一向买货,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过,不如留他下来,趁些用钱,买买小菜也是好的。上门生意,不要错过。”便随口答应道:“就是小弟。”客人道:“这等,失敬了。” 小山把他留进园中,揖毕坐下,少不得要问尊姓大号,贵处哪里。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无号,虽住在四川重庆府酆都县,祖籍也原是苏州。”小山道:“这等是乡亲了。”说过一会闲话,就摆下酒来接风。吃到半中间,叫小厮拿色盆来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见拿来。小山问什么缘故?小厮道:“一向用不着,不知丢在哪个壁角头,再寻不出。”小山骂道:“没用奴才,还喜得是吃酒行令,若还正经事要用,也罢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须着恼,我拜匣里有一个,取出来用用就是。”说完,就将拜匣开了,取出一副骰子,一个色盆。 小山接来一看,那骰子是用得熟熟滑滑、棱角都没有的。色盆外面有黄蜡裹着,花梨架子嵌着,掷来是不响的。小山大惊道:“老客带这件家伙随身,莫非平日也好呼卢么?”客人道:“生平以此为命,岂特好而已哉!”小山道:“这等,待我约几个朋友,与老客掷掷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赌。”小山问哪三不赌,客人道:“论钱论两不赌,略赢便歇不赌,遇贫贱下流不赌。” 小山道:“这等不难,待我约几位乡绅大老,把主码放大些,赌到二、三千金结一次帐就是了。”客人道:“这便使得。” 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什么银水,待我好教他们照样带来。”客人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四只皮箱一齐掇出,揭去绵纸封。开了青铜锁,把箱盖掀开。小山一看,只见:银光闪烁,宝色陆离。大锭如船,只只无人横野渡;弯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长天。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若蜂窠。将来布满祗园,尽可购成福地;若使迭为阿堵,也堪围住行人。 小山道:“这样银水有什么说得,请收了罢。”客人道:“这外面冷静,我不放心,你不如点一点数目,替我收在里面去。输了便替我兑还人,赢了便替我买货。”小山道:“使得。”客人道:“我的银子都是五两一锭,没有两样的,拿天平来兑就是。”小山道:“这样大锭,自然有五两,不消兑得,只数锭数就是了。”一五一十,数完了一箱,齐头是二百锭,共银一千两,其余三箱,总是一样,合成四千两之数。小山看完,依旧替他锁好,自己写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厮掇了进去。当晚一家欢喜,小山梦里也笑醒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头,就往各乡绅家去道:“我家又有一个好主儿上门,请列位去赢他几千两用用。”各乡绅道:“只怕没有第二个王竺生了。”小山道:“我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只是赊、现二字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各乡绅听见,喜之不胜,一齐吩咐打轿,竟到小山家来。 小山请客人出来见毕,吃了些点心,就下场赌。众人与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输与客人,当日客人赢了六、七百两,次日又赢了二、三百两。到第三日,大家换过手法,接连赢了转来,每日四、五百两,赌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该结账了。”就将筹码一数,账簿一结,算盘一打,客人共输四千五百两。小山道:“除了箱内之物,还欠五百两零头,请兑出来再赌。”客人道:“带来的本钱只有这些,求你借我千把,我若赢得转来,加利奉还;若再输了,总写一票,回去取来就是。” 小山道:“我与你并不相识,知道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还,我哪里来寻你?这个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场,不消再赌。五百两的零头,是要找出来的,不要大模大样。他们做乡宦的眼睛,认不得你什么财主,若不称出来,送官送府,不像体面。”客人道:“你晓得我只有这些稍,都交与你了。如今回去的盘费尚且没有,教我把什么还他?” 小山变下脸来,走进房里,将行李一检,又把两个家人身上一搜,果然半个钱也没有。只得逼他写一张欠票,约至三月后,一并送还,明晓得没处讨的,不过是个拖绳放的方法。众人教小山拿银子出来分散,小山肚里是有毛病的,原与众人说开,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面前,不好分得。只得对众人道:“今日且请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来取就是。”众人道:“这等,要你出名,写几张欠票,明日好照票来支。”小山道:“使得。” 提起笔来竟写,也有论千的,也有论百的,众人捏了票子,都回去了。小山当晚免不得办个豆腐东道,与客人饯行。客人道:“在下生平再不失信,你到三个月后,还约众人等我,我不但送银子来还,还要带些来翻本。”小山道:“但愿如此。”吃完了酒,又问客人讨了那四把钥匙过来,才打发他睡。 到次日送得出门,众乡绅一齐到了。小山忙唤小厮掇皮箱出来,一面取天平伺候。只见一个小厮把四只皮箱迭做一撞,两只手捧了出来,全不吃力。小山惊问道:“这四只箱子有二百六七十斤重,怎么一次就掇了出来?”小厮道:“便是这等古怪,前日掇进去是极重的,如今都屁轻了。不知什么缘故?” 小山吃了一惊,逐只把封皮验过,都不曾动,忙取钥匙开看,每箱原是二百锭,一锭也不少,才放了心。就把天平上一边放了法码,一边取银子来兑。拈一锭上手,果然是屁轻的,仔细一看,你道是什么东西?有《西江月》词为证: 硬纸一层作骨,外糊锡箔如银。原来面上细丝纹,都是盔痕板印。 看去自应五两,称来不上三分。下炉一试假和真,变做蝴蝶飞尽。 原来都是些纸锭。小山把眼睛定了一会,对众人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被鬼骗了,这四皮箱都是纸锭,要他何用?” 众人都去取看,果然不差,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也不做声。 小山想了一会道:“怪道他说姓田,田字乃鬼字的头;又说在酆都县住,酆都乃出鬼的所在,详来一些不差。只有原籍苏州的话没有着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什么装这个圈套来弄我?”把纸锭捏了又看,中间隐隐约约却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头底下仔细一认,果然有印板印的七个字道:不孝男王竺生奉。 小山看了,吓得寒毛直竖,手脚乱抖,对众人道:“原,原,原来是王竺生的父亲怪我弄去他的家事,变做人来报仇的。这等看来,又合着原籍苏州的话了。”小山只说众人都是共事的,一齐遇了鬼,大家都要害怕。哪里晓得乡绅里面有个不信鬼的,大喝一声道:“老王,你把客人的银子独自一个藏了,故意鬼头鬼脑弄这样把戏来骗人。世上哪有鬼会赌钱的?他要报仇,怕扯你不到阎王面前去,要这等斯斯文文来和你玩耍?好好拿银子出来,不要胡说!” 众人起先都在惊疑之际,听了这番正论,就一唱百和起来道:“正是,你把好好的人打发去了,如今说这样鬼话。就真正是鬼,也留他在这边,我们自会问鬼讨帐,那个教你会了下来?这票上的字,若是鬼写的就罢了;若是人写的,不怕他少我们一厘!”小山被众人说得有口难分,又且寡不敌众,再向前分剖几句,被众人一顿“光棍奴才”,教家人一起动手打了一顿,将索子锁住,只要送官。 小山跪下讨饶道:“列位老爷请回,待小人一一赔还就是。”众人道:“要还就还,这个帐是冷不得的,任你田产屋业我们都要,只不许抬价。”小山思量道:“我这鸡蛋怎么对得石子过?若还到官,官府自然有他体面;况且票上又不曾写出‘赌钱’二字,怎么赖得?刑罚要受,监牢要坐,银子依旧要赔,也是我数该如此,不如写还了罢。”就唤小厮取出纸笔,照王竺生当日的写法,一扫千张,不完不住,只消半日工夫,把赌场上骗来的产业与祖父遗下的田地,尽铜铸钟,送得干干净净,连花园也住不成,依旧退还原主去了。 文书匣内刚刚留得一张欠票,做个海底遗珠,展开一看,原来是田客人欠下的五百两赌债,约至三月后送还的。小山看了,又怕起来道:“他临去之时,曾说生平再不失信,倘若三月后果然又来,如何了得?”只得叫几个道士打了三日醮,将四皮箱纸锭连欠票一齐烧还,只求免来下顾。亏这一番忏悔,又活了三年才死。那些赢钱去的乡绅,夜夜做梦,说田客人要来翻本,疑心成病,不上三年,也都陆续死尽。 可见赌博一事,是极不好的。不但赢来的钱钞,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人家,也损于阴德。如今世上不知多少王小山在阳间趁钱,多少王继轩在阴间叹气。他虽未必个个到阳间来寻你,只怕你终有一日到阴间去就他。若阎罗王也是开赌场的便好,万一不好此道,这场官司就要输与原告了。奉劝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桩桩做得,只除了这项钱财,不趁也好。 〖评〗 这样小说,竟该做仙方卖。为人子弟的,不可不买了看;为人父兄的,更不可不买了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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