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渔 > 连城璧 | 上页 下页
第十三卷 落祸坑智完节操 借仇口巧播声名(1)


  词云:
  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
  治世柏舟易矢,乱离节操难完。靛缸捞出白齐纨,纵有千金不换。

  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

  只是这件东西是试不得的,譬如金银铜锡,下炉一试,假的坏了,真的依旧剩还你;这忠考节义将来一试,假的倒剩还你,真的一试就试杀了。我把忠孝义三件略过一边,单说个节字。

  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

  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他算做中下。

  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呔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虽曾听见人说,有个仗义将军,当面斩淫妇之头,雪前夫之恨,这样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

  看官,你说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个无存,岂不可惜。

  我且说个试不杀的活宝,将来做个话柄,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看官,你们若执了《春秋》责备贤者之法,苟求起来,就不是末世论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祯年间,陕西西安府武功县乡间有个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他耿二娘。

  生来体态端庄,丰姿绰约,自不必说,却又聪慧异常,虽然不读一句书,不识一个字,他自有一种性里带来的聪明。任你区处不来的事,遇了他,他自然会见景生情,从人意想不到之处生个妙用出来,布摆将去。做的时节,人都笑他无谓,过后思之,却是至当不易的道理。

  在娘家做女儿的时节,有个邻舍在河边钓鱼,偶然把钓钩含在口里与人讲话,不觉的吞将下去。钩在喉内,线在手中,要扯出来,怕钩住喉咙;要咽下去,怕刺坏肚肠。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与医生商议,都说医书上不曾载这一款,那里会医?那人急了,到处逢人问计。

  二娘在家听见,对阿兄道:“我有个法儿,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来。”其兄走到那家道:“有旧珠灯取一盏来。”

  那人实时取到。其兄将来拆开,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在线,往喉咙里面直推,推到推不去处,知道抵着钩了,然后一手往里面勒珠,一手往处面抽线,用力一抽,钩扯直了,从珠眼里带将出来,一些皮肉不损,无人不服他好计。

  到耿家做媳妇,又有个妯娌从架上拿箱下来取衣服,取了衣服,依旧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两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动一动,就要疼死。

  其夫急得没主意,到处请良医,问三老,总没做理会处。

  其夫对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极聪明的,替我生个主意。”

  二娘道:“要手下来不难,只把衣服脱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只是要几个男子立在身边,借他阳气蒸一蒸,筋脉才得和合,只怕他害羞不肯。”

  其夫道:“只要病好,那里顾得!”就把叔伯兄弟都请来周围立住,把他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用力揉了一会,只不见好。

  又去问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连的,单揉手骨也没用,须把下身也脱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他把裙脱了,解到裤带,其妇大叫一声:“使不得!”用力一挣,两手不觉朝下,紧紧捏住裤腰。彼时二娘立在窗外,便走进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脱罢。”原来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阳气的,都是哄他的,料他在人面前决惜廉耻,自然不顾疼痛,一挣之间,手便复旧,这叫做“医者意也”。

  众人都大笑道:“好计,好计!”从此替他进个徽号,叫做“女陈平”。但凡村中有疑难的事,就来问计。二娘与二郎夫妻甚是恩爱,虽然家道贫穷,他惯会做无米之炊,绩麻沾草,尽过得去。

  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甩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果带去。

  一日来到武功相近的地方,各家妇女都向二娘问计。二娘道:“这是千百年的一劫,岂是人谋算得脱的?”各妇回去,都号啕痛哭,与丈夫永诀,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

  耿二郎对妻子道:“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刻了。”

  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贼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顾恋着我,做了两败俱伤。我若去后,你料想无银取赎,也不必赶来寻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说完,出了几点眼泪,走到床头边摸了几块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个铜钱,教二郎到生药铺中去买巴豆。

  二郎道:“要他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