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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9)


  却说淳于氏遣了二妾,只当拔了眼中之钉,好不适意。远近的妇人都说他大奋雄威,征服了妒总管,当今女子之中,要算他第一个豪杰。

  然不出众从之料,竟有妒妇去拜门生,求他广行教化,连丈夫与他为难的人,都要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来。淳于氏正在得意之际,不想报讣忽然走到,说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遗嘱一看,自然是千信万确的了。少不得大哭一场,要替他开丧受吊。

  被老仆止住道:“相公吩咐过了,说我的死信只可使亲人得知。外面的朋友,且慢些使他知道。只因我出门未久,一旦命终,不知道的,只说我被妻子气死,前日受亏的人,未必不来多事。如今师出有名,不像前番孟浪,万一打闹起来,就要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载,众人气平之后,然后说出也未迟。就是开丧受吊的事,都要等我诱榇到了,才可举行,以前切不可做。”这些说话,都是费隐公的主意,恐怕死信闻于众人,后来不好收煞,故此吩咐他说的。如今照样说来,不改一字。淳于氏听见,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遗命,不敢开丧,瞒着外面的人,设个灵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时节,收了许多妒妇门生,正要登坛说法,做那轩昂豪举之事,及至闻了此信,就有些收敛起来。坛也不登,法也不说,只是闭门自守,要做个无荣无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贞节,一毫没有二心,终日号啕痛哭,穆子大听见,竟懊悔起来,有个起死回生之意。费隐公只是不许,说:“你的骨头虽然作痒,要想回去受磨难,其如这两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该去见罗剎何!”

  及至守到半年之后,淳于氏的心肠就有些改变起来,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嘻笑怒骂之意,不但不感激他,反咬牙切齿痛恨他起来。终日叫天叫地,说:“我前世造了甚么孽障,今生罚我受苦。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替他守节,也还气得过;他生前背我娶妾,还做出许多圈套来摆布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这样无情之寡,着甚么来由?难道叫我没儿没女,靠了几个奴仆过了一世不成!”终日哭来哭去,总是这些话。

  穆子大听见,竟有些着慌起来,对了费隐公道:“听他的口气,分明要嫁了。万一弄假成真,等他做起失节的事来,怎么了得?”

  费隐公见到他听到此处,料想身上的骨头只会怕疼,决不作痒了,就把降的方法与他说知,也只怕漏泄,不敢彰扬了。就答应道:“此非恶声也,将来会合之机,正在于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为这一着,不然游学四方、埋头一处的话,那一句讲不得,定要说起死来。我要先把守寡一事去引动他望子之心,然后把‘失节’二字去塞住他吃醋之口。他起先不容你娶妾,总是不曾做过寡妇,不知绝后之苦,一味要专宠取乐,不顾将来。只说有饭可吃,有衣可穿,过得一世就罢,定要甚么儿子?如今做了寡妇少不得要自虑将来,得病之际那个延医,临死之时谁人送老?自己的首饰衣服、粮米钱财,付与何人?少不得是一抢而散。想到此处,自然要懊悔起来。可见世间的儿子,无论嫡生庶出,总是少不得的。以后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为重,取乐为轻了。他起先挟制丈夫,难为姬妾,总是说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说得响,立于不败之地,不怕那个休了他,所以敢作敢为,不肯受人箝束。若还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节,就有飞天的本事,也只好收拾起来了。他如今打熬不过,少不得要想出门。待我用个心腹之人,走去说合,假捏一个名字,说有人娶他续弦。别寻一所房子,你安顿在里面,竟去娶他过来,做一出奇幻戏文与他看看。到那时候,‘失节’两个字不消别人说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你说这个计较妥当不妥当?”

  穆子大听了这些话,欢喜不过,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说了许多赞服的话。又对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师及早央人过去说合,不要去迟了,等他又吩咐别人。”

  费隐公道:“学生娶过数十房姬妾,那一个媒婆不是相熟的?等他央了那一个,我然后呼唤他来,于中取事,方才万妥;若还叫人去说,就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说得是。”只见过了几时,那两个姬妾一齐肚大起来,原来是成亲那两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觉如今看出来的,等到十月将满,一先一后生将下来,不想两个妇人竟生出三个儿子,有一个双胞的在里面。

  穆子大跳跃不过,思想不是老师的妙法弄出人来,岂但那两个姬妾死于妒妇之手,连这三个儿子都不能够出世了。那里感激得过?竟刻了长生牌位,供养他起来。

  却说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后,渐渐立脚不住,要想出门。一来怕家人耻笑,不好去唤媒婆,替自己说亲;二来要把丫鬟使婢逐渐卖去,把银子鳖在身边,才好出嫁。就以卖婢为名,唤了媒人,不时计议。

  计议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个,明日一个,不上几月,都被他卖完。然后卖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他寻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渐运了出去。

  正要打点嫁人,不想有个得力的家人,听了外面的话,进来报信道:“外面人言藉藉,都说大娘谋杀了丈夫;并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脱尽了,思想去嫁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断断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从轿子里曳出来,活活打死,一来替自己出气,二来替相公伸冤。这些话说虽然未必真假,只怕也不可不防。”淳于氏听了,就慌做一团,与媒婆商议道:“还是嫁的好,还是不嫁的好?”媒婆道:“这等看起来,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倒做个贞节之人,守了这一世罢。”

  淳于氏道:“成不得!一来没有儿子,倚靠何人?二来丫鬟使婢都已卖去,把甚么人做伴?三来运出的东西,也不好再运进来;就运了进来,也要被人识破,说我这个节妇,是他们逼出来的。中止之事,万万做不得。只好想个法子,不要有家里上轿,另寻一个去处,走到那里起身。等众人知道的时节,已赶我不着了,难道好寻到那边来与我吵闹不成?”媒婆道:“也说得是。”就替他拣了日子,寻个地方,竟像做贼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

  只见走到一处,有个绝美的妇人出来迎接他,媒婆道:“这是我的亲眷,你同他坐一会,我去领了轿子来。”媒婆去后,那个妇人就与他各叙寒暄,问他年纪多少,前面的丈夫作何营业,如今没了几年?成亲以后,可曾生养几个?淳于氏就说年过四旬,前夫是读书人,也曾中过乡榜,客死未及一年,从来不曾生育。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好人家的宅眷了,为甚么不坐轿子,竟走了出来?”淳于氏见是媒婆的亲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众人与他吵闹,如今见他出嫁,要伺候轿子与他为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那妇人道:“这等尊夫之死,由于何病,果然是大娘气杀的么?”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他出门的时节,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闹出来的。想是出门之后,又记挂两个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这性命送了。”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结发一场,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该过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为甚么就嫁起来?”淳于氏道:“一来没有儿子,二来没有家业,叫我靠那一个?难道呷西风过日子不成?”那妇人道:“我闻得做媒的说,大娘卖丫鬟的银了也有许多,生息起来,尽勾过日子了。就是要嫁,也还该略守几年,等孝服满了,再嫁也未迟,不该这这等性急。”

  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我做亲二十多年了,不曾离过男子,倒不为别样,总是怕冷静不过,所以有心要嫁,不论迟早。”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我的知己了。我当初也曾死过丈夫,也等不得服满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谅的妇人骂起我来。我是个腼腆的人,不曾回骂得几句,至今恨他不过。如今遇了大娘,只当有个帮手了,几时约你同去见他,等说起来的时节,大家骂他一顿,替我们醮之人争些饿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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