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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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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说赠马复初 或称医药出于上古圣人,神农、黄帝皆身为之,其果然乎?儒者疑之,惧世之以是小圣人也。孟子称尧舜忧民而不暇耕。夫耕,后稷实亲为之,岂以是为非圣人之所事哉?天下之事,不止于耕。教之者有其官,业之者有其人,则尧舜之忧不在耕,而有大焉者,此孟子之意也。天地辟而人生,蠢蠢焉,圣人出而后异于物,于是垂衣裳,造书契,作为舟车、网罟、弧矢、杵臼之器,载在《易经》,不可诬也。凡可以前民用者,圣人无不为之,而况于医乎!辨阴阳于毫毛,决死生于分寸,其用心之难,又岂直舟车、网罟、弧矢、杵臼而已哉?吾固有以知其作于神农、黄帝无疑也。 圣人之道,包天地,括万物,一体而毫分焉,莫非道也。故天之大也,分而为日月,为星为云,为雨为雪,为霜为露,莫非天也,而后各形其形焉。地之广也,结而为山,融而为川,生而为草为木,为石为玉,为金银铜铁,为五谷,莫非地也,而后各形其形焉。故见其形而不知其出之原,非知道者也。是故知医之不足以尽圣,而不知其为圣之事,非知圣者也。今有酌海于杯,曰海也,人皆知其不可也;而谓之非海出也,可乎哉?天下之术多矣,惟医以救死扶生为功效,故志之者,可以存其不忍人之心,而于道为有益。至于节嗜欲,调阴阳,时寒暑,去邪养正,流通血脉,其为道也。引而伸之,治天下不能外,致远而不泥,其斯而已矣。 绍兴马复初以医药从左丞帖理帖木尔公招辑海寇。其为人也,粹而温,其于术也,精以造。其剂之所投,无宿疾也。予甚敬之,惧其日用而不知也,作《医说》以赠之。 ◇狮子图说 狻猊,天下之猛兽也,而人能扰之,人亦灵矣哉。世有人而为兽所食者,是不能灵其灵者也。人不能灵其灵,不惟不能以扰兽,而反食于兽,虽为人不如兽矣。吁!灵不如兽,而欲以制兽,则不为兽所食,鲜矣哉! ◇菜窝说并序 菜窝者,宗侄彬之所以名其居室也。彬字宗文,少好学,有识而未用。其居在处州府城之东门,每求予为文,而恒弗得暇。今年,予来京师,而彬亦以儒士贡为工部主事,因戏作《菜窝说》,且以勉而进之云尔。 犁眉公谓东门子贆曰:“子之居东门也,井地十亩,既夷既壤;俯壕为沟,倚城为墉;藩以枳林,纬以檗场;是盖比如束针,锬若攒枪,蛇蜴不能求其缝罅,蚍蜉不能为之穴隙也。何不垦之以种树乎?又何不耕之以艺稷黍乎?不然,何不大为之池,分北山之泉流以养鳖与鱼乎?徒何为乎筑陋室于其中,墼粪土以为壁,茨以腐茅,蝎是宅,藉以瓦砾,羊蹄豕迹,与鼢鼠为主客?平明出门,不马不车,不羸不驴,以造他人之庐,呼朋命徒,左跄右趋,谈无用之空言,强相名而曰儒。坐视殷赈之庾,索为蓬之区,不亦悲乎?吾闻燕秦枣栗,穰橙邓橘,李梨薁郁,秦杏周漆,柿桃奈楔,琬容琰质,椅桐栝柏,坚绩有瑟,桂椒萸,吐芳馞馝,木瓜榅桲,薯藇葛芴,丛蔓幰祇,彼揪此茁,或庸其材,或以其实,或黄如金,或赤如日,翘萧远条,可蜂以蜜;克勤厥营,苟获其一,富拟封君,受天之秩。范子所至,穿池种鱼,史传货殖,盛称陶朱。八口之家,五亩之宅,墙下栽桑,足以衣帛。今子不士不农,不商不工,缀籍州庠,口体不充。人皆子嗤,子曷不懵!” 东门子贆听之愀然,思之杳然,瞿然而作,再拜而怍,立而言曰:“公有言,吾获矣。而吾亦有知焉,请以复于公。吾将以艺稷黍乎,则古人一夫受田,百亩而给。今将以五亩为宅矣,则所羡不过二十之一,不能以不饥也。抑将以种树乎,则近者非四三年不成,不知远者又几年乎,不可以悬吾釜而俟爨也。抑且为池以畜鱼乎,则我身畸耳,贷力于人,何日成乎?不可以暵吾肮而待汲也。今当种菜而鬻焉,尚庶几哉可也夫!夫菜也者,采也,君子之所采也,或谓之蔬焉。蔬也者,疏也,食粱肉者之所疏也。君子所采,而食粱肉者疏之,庶几或者可以裕我矣乎。” 乃往访于溪南之圃人,得膏土沃泉之术,蒐四鄙之菜,类其族而种之。买牛牯一牸二,鏺其莱芜,芟去奥秽,拔其荄杜。阜翳箨而炧之,穿井于其四隅,建桔槔焉。潴水有池,泄水有渠,或培或滋,或丛或奇,灌溉攸宜,或耘或耔,疏稠比稀,慈稚举肥,根茎实荑,各随其时。罗之离离,揽之菲菲。未浃旬月,而东门氏之童色泽如也,貌怿如也。窥其园,则郁郁芊芊。入其门,则盎然春温,有酒盈尊。 他日犁眉公过焉,东门子御诸门,犁眉公笑曰:“子亦足于斯而已乎?”东门子綍再拜谢曰:“吾愿见公而有陈焉久矣。请坐于吾庐,而为公言之可乎?”公曰:“吾愿也。”东门子掞曰:“公能悉识吾菜乎?”公曰:“未也,请之园而言焉。”曰:“始吾之不营是园也,漠乎其无思也。今吾之既营是园也,惟其所以壮吾址而厚吾生,则非一日也。天地久其道而万物生,圣人久其德而庶功成,士农工商久其业而百务贞,故植韭以为之君;韭者,久也,所以久吾生也。致久必慎其揆,故植之以葵;葵者,揆也。揆得其道,则视明而听聪,故植之以葱。聪达则得算多,故植之以蒜;蒜,算也。算不失,家必丰,故植之以蘴。丰则强矣,故植之以姜;姜,强也。物大则过刚,刚过则折,君子戒焉,故植之以芥;芥者,戒也。戒事者思必苦,思苦则毒,故植之以荼。荼毒罹于中,而用力勤,故植之以芹。勤极则病,故植之以蒲;蒲,痡也,病之剧也。病剧必弱,故植之以荏。荏,柔而弱也,弱则微矣,故植之以薇;微,骭疡也。骭微则羸其行,故植之以蒌;蒌者,偻也。愈病必以药,故植之以芍药。药攻病不可失其养,故植之以鞠;鞠,养也。得其养而后苏,故植之以苏。苏则起矣,故植之以芑。起必慎以保其后,故植之以瓠;瓠者,护也。护不违乎道,则难舒而福生焉,故植之以芷;芷者,祉也。引祉莫大乎育德,故植之以蓄。蓄必有济,故植之以荠;荠者,济也。济自近而之远,自卑而底高也,故植之以菘;菘者,高也。高极必穷,故植之以芎。虑穷者必早计,故植之以蓟;蓟者,计也。吾朝而游焉,观其菶々菁菁,可以悦吾目而畅吾情;夕而游焉,撷其芳而茹其英,可以旨吾腹而曼吾龄,又可以究吾知而通物理,安得不悠然而永怀、怡然而自喜哉!夫吾庐,窝也,不足以延长者,而长者肯临焉,不可以不志,请名之曰‘菜窝’,愿公为吾志之。”犁眉公大悦,遂旅其菜,酌其酒,书其言而去。 ◎问答语 ◇卖柑者言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醲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樵渔子对 樵渔之为业,贱而且劳。有嗜之若将终身者,察其私,非赖是以生,盖隐者也。 人有问之曰:“夫嵩岱之木,不朽心而液节者,固将应栋梁之需也。幽冀之马,不曳蹄而蹶膝者,固将驾瑶象之车也。天地之间,莫大乎人。观子之容,坦坦施施,神气盈宇,又伟且奇。方今圣明在上,旁搜俊贤,纤芥之善毕举,寸尺之长不捐。是故怀德抱材之士,莫不龙跃九渊,凤翥高云。傅岩无版筑之老,磻溪起垂钓之民。藏器待用者,维其时矣。方当豹变风云,接武龙夔,施泽于民,以措时宜。不此之图,顾守污卑,翳荟山泽,没齿何为?赪肩汗体,跋履崖谷,铦觚覃剌,钻肤如镞,蹈蛇触虎,动贻荼毒。清冷之川,大鱼不处,鰌鳝琐琐,杂以虾蜅。穷日之力,所获几许?朱门晨启,歌钟聒天,先生之灶冷而无烟;银鞍骏马,照映狐貉,先生之袍长不蔽足。徒怀荃而佩茝,长芜没于丘壑,甚无谓也!” 隐者笑曰:“子不见夫炎洲之翡翠乎?巢居绝岛之中,栖息乎陵苕之上,饮石底之流泉,食葭下之纤鳞,蔚罗不能加,弓弩不能及也。一旦乘风远逝,汜滥乎江湖之间,饱鱼虾而饫稻粱,洋洋焉不知其所归,虞人罔而撤其毛羽焉。向使守分而居,孰得而致之哉?故曰:贵贱命也,穷通时也。是以雀不思霄汉之翔,麋鹿不羡攀缘之能,故能全其身。今子之云,是欲剡蒿以射犀札,植菰蒋于千仞之崖而冀其实也。且今之遇于世者何如耶?附势趍权,病于深谷之赪肩;忧谗畏,过于蛇虺之螫毒。学古入官,试用有司,责任何弘,俸禄何微。苟虚名之日著,亦奚救于寒饥?若夫高屋大厦,百鬼所阚,妖服贾祸,先哲时鉴,是岂野人之所愿欲哉!采山林以食力,钓清泠以自适;日高而起,日入而卧;目不接市肆之尘,耳不受长官之骂;俯石泉以莹心,搴芳兰以为藉;荣与辱其两忘,世与身而相谢。若是者,吾庸多矣,吾又何所求哉?” 问者退而言于予。予惟其言近乎道,故志之。隐者居桐江,不知其名,人谓之渔樵子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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