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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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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泉亭记 昔司马氏有廉臣焉,曰吴君隐之。出刺广州,过贪泉而饮之,赋诗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其后隐之卒以廉终其身,而后世之称廉者,亦必曰吴刺史焉。有元宪副吴君为广西时,名其亭曰饮泉,慕刺史也。而宪副之廉,卒与刺史相先后。至正十四年,宪副之孙以时以故征士京兆杜君伯原所书“饮泉亭”三字征予言。 予旧见昔人论刺史饮泉事,或病其为矫,心甚不以为然。夫君子以身立教,有可以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皆当见而为之,又何可病而讥之哉?人命之修短系乎天,不可以力争也,而行事之否臧由乎己。人心之贪与廉,自我作之,岂外物所能易哉!向使有泉焉,曰饮之者死,我乃奋其不畏之气,冒而饮之。死非我能夺也,而容有死之理而强饮焉,是矫也,是无益而沽名也,则君子病而不为之矣。大丈夫之心,仁以充之,礼以立之。驱之以刀剑,而不为不义屈;临之以汤火,而不为不义动。夫岂一勺之水所能幻而移哉!人之好利与好名,皆蛊于物者也。有一焉,则其守不固而物得以移之矣。若刺史,吾知其决非矫以沽名者也。惟其知道明而自信笃也,故饮之以示人,使人知贪廉之由乎内而不假乎外,使外好名而内贪浊者,不得以借口而分其罪。夫是之谓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真足以启愚而立懦,其功不在伯夷、叔齐下矣。番禺在岭峤外,去天子最远,故吏于其地者,得以逞其贪。贪相承,习为故。民无所归咎,而以泉当之,怨而激者之云也。刺史此行,非惟峤外之民始获沾天子之惠,而泉亦得以雪其冤。夫民,天民也;泉,天物也。一刺史得其人,而民与物皆受其赐。呜呼伟哉! 以时尚气节,敢直言,见贪夫疾之如仇,故凡有禄位者,多不与相得。予甚敬其有祖风也,是为记。 ◇游云门记 语东南山水之美者,莫不曰会稽。岂其他无山水哉?多于山则深沈杳绝,使人憯凄而寂寥;多于水则旷漾浩汗,使人望洋而靡漫。独会稽为得其中,虽有层峦复冈,而无梯磴攀陟之劳;大湖长溪,而无激冲漂覆之虞。于是适意游赏者,莫不乐往而忘疲焉。 曩余行江浙间,闻会稽有云门、若耶之胜,思一游不可得。甲午之岁始至越,以事弗克游。明年春,天台朱伯言自浙西来,乃与东平李子庚、会稽富好礼、开元寺僧玄中偕往游,则知所谓云门、若耶,果不谬于所闻,于是慨然有留连徘徊之意。而人事不偶,不能如其愿,遂自广孝寺度岭,至法华山而归。至于普济、明觉诸寺,名山古迹,多不得一寓目,而余之兴终未已也。其年六月,乃复与灵峰奎上人往,颇得观所未历,而向时同游之人,俱不在焉。予每怪古人于欢会之际,辄兴悲感,于此观之,良非过矣。 昔唐柳先生谪居岭外,日与宾客为山水之游,凡其所至,一丘一壑,莫不有记。夫岭外,黄茆苦竹之地,有一可取,犹必表而出之,而况于云门、若耶以山水名于天下者哉?惜余之荒陋,不足以发扬之也。虽然,岭外之地,各擅一奇,而不能皆。譬之于人,取其长,不求其全。故陈文子取其清,令尹子文取其忠,臧武仲取其智,尾生取其信,务光、卞随取其廉,孟贲、夏育取其力,庆忌、专诸、北宫黝之徒取其勇,如斯而已矣。若夫云门、若耶,则又不可以与此同条而共贯也。故但记其足之所至,目之所及,聊以志岁月云。若其昔游之地,则伯言已记之,不重述也。 ◇出越城至平水记 舟出越城东南,入镜湖四里许,为贺监宅,宅今为景福寺。又东南行二里许,为夏后陵,陵旁为南镇祠。又东可二里,入樵风径,东汉郑巨君采薪之所也。径上有石帆山,状如张帆。又折而西南行二里,为阳明洞天。其中有峰,状如伞,名曰石伞之峰。其东为石旗,秦皇酒瓮在焉。又南入若耶之溪,循宛委玉笥,溯流三里,至昌源,有故宋废陵,盖理宗上皇之所葬也。其上有山,状如香炉,名曰香炉之峰。入南可四里,曰铸浦,是为赤堇之山。其东山曰日铸,有铅、锡,多美茶。又南行六、七里,泊于云峰之下,曰平水市,即唐元微之所谓草市也。其地居镜湖上游,群小水至此入湖,于是始通舟楫,故竹木薪炭,凡货物之产于山者,皆于是乎会以输于城府,故其市为甚盛。 开元寺僧有庵在市中,是为机上人祖,故上人邀宿其所。庵侧有小轩,俯耶溪。而山自秦望之阳,分趋云门,北下者至此而止,其南自舜田、陶山、剌浮、若耶,东下者则皆在其外,历历可数诸檐楹间,故虽居市中而不黩首。春水涸舟,不得深入。登岸行一里余乃至。坐久,觉清爽。机上人因请名其轩,莫能定。比至法华山,伯言好礼,乃议其名曰“溪麓”,以其在溪之上,山之足也。且俾予为记。乃明日入城府,俗事又至,思遂遏,至于今。 今予来时,机上人为育王书记,适自四明归,复送予至庵所。时雨新霁,舟直抵桥下。予出城前一日,友人招饮,大醉。明日入舟,比登岸,且醉不能醒,乃卧溪麓轩中。明日,机上人辞还育王,予独至灵峰寻奎上人。时至正十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也。机上人即开元寺僧圆中也。 ◇活水源记 灵峰之山,其上曰金鸡之峰,其草多竹,其木多枫槠,多松,其鸟多竹鸡,其状如鸡而小,有文采,善鸣。寺居山中,山四面环之。其前山曰陶山,华阳外史弘景之所隐居;其东南山曰日铸之峰,欧冶子之所铸剑也。寺之后,薄崖石有阁,曰松风阁,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浸为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为四小池。东至山麓,潴为大池,又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彻可鉴,俯视,则崖上松竹华木皆在水底,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傍,名之曰活水源。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其草多水松、菖蒲,有鸟大如鸲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至是悉出。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上人又曰:“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之也! ◇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 出灵峰,徇溪而上,至云门近十里,取道禾黍中二三里,为普济寺。外视甚峻绝,若无所容。陟石径数十步,忽平广而寺始见。入其中,则松柏幽茂,径路窈窅,似不在人间世。问之,则晋时鸿明禅师讲经之所,将军何充常诣听讲,有何胤读书之室,故又谓之何山寺。寺西庑有楼焉,其扁曰“清远”,昔创之者,云峰和尚;而今居之者,砥上人也。 客至,上人邀客坐楼上。日色方甚炽,上人出茶瓜酒食延客。开户左右眺,则陶山、剌浮、柯公、秦望、紫霞诸山,皆在眼底。有泉出竹根,流入于楼下,其声琅琅然。又有白石冈在楼外,其石色皆白如玉。上人见客喜,因请为诗。诗成,又求叙“清远”之义。予笑曰:“楼之名,子与之也,我安能知子意哉!且盈目前皆山水也,我不知其孰为清、孰为远也。今夫天清而望远,无远之弗见也。及其云雨晦冥,则所谓远者安在哉?请无求诸目而求诸心。”上人不应。既而跃然曰:“命之矣!” ◇发普济过明觉寺至深居记 是日未午,已大热。砥上人固欲留客宿,有来告曰:“浮休公待于其深居且甚久。”予曰:“浮休公老人也,不可使久待,虽热必速往。”遂亟辞出。上人持其酒,追至寺门外亭上,临池水坐,更尽四五杯。 忽有云自西方飞来,翳日,奎上人拊掌曰:“可行矣。”乃登舆度何山岭,上剌浮。至明觉寺,云去,因相视大笑。时日方悬天中,气如炉炭,乃皆坐松下石上。俯视涧水,风出松水间,淅淅作凉意。少顷,有僧出揖客,乃偕上后山麓,谒千岁和尚塔,观洗骨池于东庑下。盖当山之巅,而有水能为池,虽大旱不干,谓之灵迹,或可信也。而予特爱其前三涧,自三方来,皆会石壁下,正与寺门对,鹿头、龟鹤之山隔涧水,若拜其下,而柯公、陶山、木禾、鹅鼻诸峰咸外列,如屏障。故寺虽高,不露。人言天下名山水多为浮屠所占,岂虚语哉! 观览久之乃降,自前岭绝涧,少憩道侧,云复自岩中上,冉冉欲作雨。趣行至深居。道上凡三憩,每行,皆适当云起时。以语浮休公,浮休公亦大笑。历观古人,未有触热游者,盖自奎上人与予始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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